我認識歐影是在2006年。那時候我開一個小圖書公司，需要一個幫手。在華人社區網站登了一個廣告。沒過幾分鐘，電話打過來，是一個女聲。我說這份活都是搬箱打包的力氣活，還是找男生比較好。對方說，我有力氣呀，我是踢球的。我一聽，來了興趣，說你在哪踢球。她輕描淡寫地說，在國家隊踢過。我吃了一驚，說你叫什麼? 她回答張歐影。我說哎呦喂，竟然是你。我是你的球迷，1999在洛杉磯看你踢世界盃冠軍賽。怎麼敢讓你給我搬箱子? 她哈哈大笑，說既然是我的粉絲，就幫我這個忙吧。我需要這份工作。我說不勝榮幸。
那時歐影三十出頭，梳一個馬尾辮子，穿一身運動裝，精神抖擻，幹練利索。臉上是陽光般明澈的微笑。互相介紹之後，就挽起袖子乒乒乓乓幹起來。開箱子找書裝箱稱重，手腳麻利，偌大的書箱子，她搬上搬下，風捲殘雲一般。中午吃飯，拿出一個塑料飯盒，打開，是自己做的蛋炒飯，微波爐裡熱一下，就吃起來。簡樸實在。以後的幾個月，每天來工作幾個小時。不怕苦不怕累，一絲不苟，沒有架子，工作效率特別高。我們常常一邊幹活一邊聊足球，輕鬆愉快，經常開懷大笑。
歐影是健談的人，講了很多她的故事。有一次過一個什麼節，我們中午一起包餃子。她自告奮勇做餡，說這是她家傳的絕活。三鮮餡，拌得油汪汪的，香極了。她說她在國家隊集訓，半年全封閉強化訓練，為了向上邀功，春節都不讓回家。只是在年三十全隊放假一天一起包餃子慶祝新年。她還記得那些又苦又甜裹著汗水和淚水的青春歲月。我問她讓談戀愛嗎？她說明令禁止。進了國家隊，就是把生命交給了國家。有一個隊友跟訓練營裡一個男生偷偷約會，被發現，那個男生當即被調走，拆散了一對情侶！她邊說邊苦笑，說你看著我們光鮮，其實啥也沒有。運動年齡那麼短，一退役就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我深深替她不平。她說，我是真愛足球，發自內心的，否則那份苦，一般人可受不了。
有一天我太太在一個書箱子裡發現一隻老鼠，驚叫倒退。歐影衝過去，抄起一個大棍子，說在哪在哪？然後鉚足力氣狠砸。老鼠在地上逃竄，歐影追過去，把老鼠逼進死角。她邊發力邊大叫，靠!靠!。然後搬開箱子，戴上手套，拎起一隻死老鼠，扔進垃圾袋。我看得心驚肉跳，她沒事人一樣，笑笑，說，你得買幾個老鼠夾子了。我說你們在場上是不是也是這樣說粗話呀？她說是。不這麼說，使不上勁。一邊掩口大笑。我笑說原來你們女足隊員都有殺氣。
其實歐影非常陽光溫柔，為人豪爽，古道熱腸，有江湖俠義之氣。說話辦事幹脆，從不斤斤計較。她辦足球學校，所有的孩子都喜愛他們的coach O。十幾年來為聖地亞哥社區培養了幾百名小足球運動員。老公Eddie也是她的球迷，對她很崇拜。她去踢球比賽，老公總是隨身跟從，做她的攝影師。有一次歐影忙中忘了Eddie的生日，惹得老公生氣了，兩天沒理她。歐影趕緊買花訂晚餐謝罪。第二天跟我說起來，哈哈大笑，說美國人真是事多。
那年我回國，把工作給歐影安排好，並囑咐她照顧一下我太太。當時我太太懷著孕。一天半夜，突然腹痛難忍，緊急給歐影打電話。歐影驅車趕來，去了急診室，救了一個急。我回來後感謝她，她說，嗨，客氣啥! 朋友還不是理所應當的。
在聖地亞哥，我們有一個華人足球隊，每個星期六聚在一起踢球。我把歐影拉進來跟我們踢。我們近距離欣賞了一個高水平職業球員的風采。歐影踢起球來，全身投入，全然忘我，滿場飛奔，不知疲倦，矯健如鷹。我踢中後衛，喜歡幾十米外大腳長傳給她，看著她飛身拼搶衝刺，真是享受。2008年她和球隊一起去洛杉磯參加南加州華人超級盃賽，帶領球隊奪得金盃。一個著名職業運動員，不辭辛苦，開車住旅館跟我們業餘球隊踢比賽，從頭踢到尾，是所有球隊裡唯一的女生，燦爛奪目，不愧鏗鏘玫瑰之稱，成為那一屆華人盃賽的佳話。回來後我們一起開party慶祝。歐影的加入，標誌著我們這個球隊的鼎盛時代。
後來歐影忙起來，週末要執教，不能再跟我們踢球了。但她一直留在球隊的微信群裡。隊裡的事，她會熱心參與。有一次我們約洛杉磯的球隊來踢球，歐影設法讓我們免費使用了他們俱樂部的場地。又有一次，隊裡集資買球。她說，別買了，我送幾個舊球吧。我到她的訓練場地，拿了十幾個足球。球雖舊，是歐影的一片心意。這些球，有些至今還在使用著。
我女兒踢球，受過歐影的指教。她知道歐影阿姨是中國足球隊的國腳，羨慕至極，成了心中偶像。歐影用一個字形容我女兒，說Emily踢球特脆。女兒受歐影的影響，也夢想將來做一個職業球員。她聽到教練 去世的消息，哭成了一個淚人。
兩個月前，我寫了一首詩。微信裡發給歐影看。她回信說，王瑋，你的文筆真的了得 。羨慕你們這些文人， 寫的這麼好。我受寵若驚，說你現在怎麼樣了？我們去吃個飯吧。她說，還在醫院裡，做了五次化療，身體最近有點虛， 所以一切外出都不方便 。等我身體好起來，咱們去吃個飯 。我說一言為定，等你出院，我請你吃大餐。誰知上個週末，噩耗傳來，變成永遠無法實現的許諾。
在歐影的追悼會上，我代表球隊發言。歐影的音容笑貌，栩栩如在目前。我幾度哽咽，泣不成聲。我是多麼希望能和歐影再踢一場球，再吃一餐飯，再聊一回天，再聽一聽她爽朗開懷的大笑呀。
歐影是女中豪傑，也是做人的楷模。她短暫的一生，留給我們無盡的回憶。我把樂觀向上腳踏實地追求夢想稱為歐影精神。歐影不在了，願歐影精神永存。
安息吧，親愛的歐影。
作者：王瑋
2018年12月8日於聖地亞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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