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篆刻頻道 篆刻頻道 2017-09-15

文/方小壯

中國的璽印肇始於先秦,經秦的過渡,在漢代長達數百年的時間裡,無論其規模、體制,還是藝術性都得以發展、完備,並達到了歷史的高度,形成了印章發展史上的第一座高峰。因而,人們常常將晉唐的書法、宋元的繪畫、秦漢的印章這三種傳統藝術相提並論。漢印作為一種獨立的印式,既區別於古璽印式,又不同於宋元朱文印式;漢印確立的體制和風範,直到南北朝後期,由於新的鈴朱方法的出現,才逐漸脫離舊制。到了元代,以趙孟頫、吾衍為先導的文人士大夫,力倡恢復漢印傳統;再經由明清兩代文人篆刻家的不懈努力,以漢印傳統迴歸為旨趣的文人流派印章崛起,古老的漢印重新煥發出光彩。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一、元代趙、吾印章宗漢審美觀的確立和形成

印學史研究表明,印章藝術史的發展遵循著先有實踐後有理論的規律,印章美學思想的產生自然要晚於技法的形成。秦漢的璽印是實用印章,沒有理論指導,歷史發展到了元代,在唐宋人書畫鑑賞印和集古印譜的催生下,文人們開始認識到漢魏印章的“質樸”之美。趙孟頫在自己選編的集古印譜《印史》序言中寫道:“採其尤古雅者,凡摹得三百四十枚,且修其考證之文,集為《印史》,漢魏而下,典型質樸之意,可彷彿見之”,於印章藝術史上首次倡導漢印的“質樸”之美。儘管趙孟頫的理論與實踐尚有距離,其書畫作品中使用了妍美典雅的朱文印,但這同他在《印史》序言中所反對的“新奇相矜”、“不遺餘巧”、“流俗”等時弊,在審美取向上是一致的。

與趙孟頫同時的吾衍,也是一員力倡漢印之美的大將,他在其所著的《學古編》首卷《三十五舉》中,從分析漢印的篆法入手,強調篆印,使人們從篆法上領略漢印的質樸之美。同時,他還自覺使用仿漢印章,雖然其自用印還存有工匠化的痕跡,但他不愧為元代文人倡導印章仿漢的先驅。趙、吾所倡導、確立的印章宗漢審美觀,直接影響了其同時代及稍後的文人。如今,我們可以從這些文人遺存下來的印跡得到印證。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到了元后期,出現了朱掛、王冕這樣能自篆自刻的文人篆刻家。朱掛師承吾衍的弟子吳氰,實踐上接受了由吾衍、吳氰一脈相承的印章宗漢審美觀;而王冕始創以花葯石治印,創作上也以漢印之美取勝。

元代文人們遺存的印跡說明,由趙、吾所倡導、確立的印章宗漢審美觀,到元后期已為多數文人所接受;而元代文人實踐中的仿漢白文印,作為文人篆刻的先聲,已初具規模。吳氰、朱建輩從寫稿到自篆自刻,使印章的篆刻於吳門一燈相傳,併為明代吳門一帶文人篆刻的普及和發展奠定了基礎。

二、明代文人篆刻創作審美取向的普及和發展

明初,元代文人對印章的喜好成為一種風氣被延續下來,這種延續性集中表現在集古印譜的流傳上;同時,元代篆刻家亦為明初人所重視,載入筆記和史志之中。明初的篆刻實踐中,仿漢白文和元朱文二種印式一直成為主流。由於文人畫的發展,明正德、嘉靖年間,蘇州、松江一帶形成了以沈周、文徵明為首的“吳門畫派”,雖然此時的印章仍處於文人篆印、技匠刻制階段,但它還是與詩、書結合,走進了文人畫,為文人們所鍾愛。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顧氏集古印譜》(2015年版本)

到了文彭發現並使用凍石治印之後,由文人自篆自刻的文人篆刻創作,才真正在吳門的文人中推廣開來。隆慶六年(1572),上海顧從德以祖孫三代收集的家藏古印及部分好友收藏的古印,計1760餘方,仿元人集古印譜形式,原印鈴拓成《顧氏集古印譜》二十部。由於《顧氏集古印譜》較真實地反映了秦漢印的原貌,在以吳門為中心的篆刻家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萬曆三年(157引,顧氏又將其再作補充,以木刻大量印行,並改名為《印數》。由於《印數》的大量發行,加上能親睹原印及鈴印本的印人推波助瀾,文人對印章美的認識得到昇華,最終誘發以吳門為活動中心的印壇掀起了仿刻漢印的熱潮。由此,漢印的美和漢印的篆刻在仿漢熱潮中得到了推廣和普及,仿漢(進而篆刻)創作的基本技法也在漢印推廣普及中得到不斷的總結和提煉。而技法的成熟又誘導文人們對篆刻的篆法、筆法、章法、刀法等印章藝術創作方法及印章的風格、品評鑑賞等美學內容進行理論的歸納和總結,出現了甘腸的《印章集說》、徐上達的《印法參同》、周應願的《印說》、楊士修的《印母》、沈野的《印談》、朱簡的《印經》、《印章要論》、《印品》、<菌閣藏印序》等印章技法、史學、美學論著,並最終促成明代印論的成熟。明代有成就的篆刻家如文彭、何震、蘇宣、汪關、朱簡等及明末清初的程邃,其中不乏傑出的印論家,正是以這些篆刻家為代表的實踐者的多方探索,傳統的漢印在明代才有了新的發展。

文彭是明代印壇上一個承前啟後的人物,他的篆刻創作多為白文印,且以仿秦漢印為主。據與他同時代的印論家周應願《印說》載:“(文徵明)子博士彭,克紹箕裘,間篆印。興到,或手鐫之,卻多白文。”又說“文待詔(文徵明)父子,始闢印源,白(白文印)登秦漢,朱(朱文印)壓宋元。”但今見文彭的篆刻只存印蛻而不見原印石,給後人賞評其印風帶來了侷限。然而,作為繼往開來的代表人物,其功績不在於篆刻作品的優劣,而在於推廣以石質為篆刻創作材料,引導明代篆刻創作實踐元代文人所確立的漢印傳統,並以私人傳授的方式培養後進,逐漸在文人階層普及篆刻藝術創作,最終在明中葉後啟導了印章流派的形成。從明代的流派印章看,它導源於文彭的師徒薪傳,先由一門而派生出多個門派,再由門派衍化為流派。即先由文彭傳至何震、蘇宣,爾後由陳萬言、李流芳、歸昌世等及三吳名士承文彭而成“三橋派”;吳忠、樑裘、胡正言、楊士修、邵潛等及徽、閩、浙諸俊襲何震而成“雪漁派”;程遠、何通等及蘇、鬆、嘉禾諸彥習蘇宣而成“泗水派”。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何震的篆刻創作主張以“六書”為準繩、以漢印為規範,其印作既有摹漢急就章,又有摹漢玉印、滿白文印及爛銅印。程原《忍草堂印選》自序中評何震篆刻:“其摹漢人印急就章,如神鰲鼓浪、雁陣驚寒。至於粗細切玉、滿白、爛銅,盤蟲L屈曲之文,莫不各臻其妙。”這些評價雖有過譽之嫌,但從其最具個人風格的“摹漢人印急就章”一路的印作看,這路印作取法漢鑿印,以衝刀為主、衝切相雜的刀法,開創了印章篆刻猛利、生辣、雄健而不假修飾的新面。這種用刀新法,一定程度上成為何震篆刻的重要特徵,並在經弟子們的承傳後,逐漸成為明代仿漢白文鑿印中較穩定而常見的一種形式。

稍後於何震的蘇宣,得文彭親授,且有機緣大量接觸古璽及秦漢印,其篆刻.`始於摹擬終於變化”。其遺存的印作既有擬古璽印式,亦有仿漢印式。從其仿漢印式看,同樣以繼承漢鑿印風為主,但較之何震印作因用刀猛利而導致印文筆畫略嫌質薄的不足,蘇宣用刀帶披澀進、衝切結合,印文筆畫起收處用刀清晰而較少修飾,於厚實之中見筆意。蘇宣的仿漢印式中,還有一路朱文印,印文之間及印文與邊欄之間有意粘連,並在筆畫交接處留下“焊接點”,這路印作可視為對封泥和魏晉時期私印的借鑑,同樣具有探索意義。

汪關的篆刻以平和為主,其白文印取法漢鑄印及玉印,一反爛銅印的趣味,以完整光潔的印風見長。其篆法精緻,章法工穩,用刀注重錘鍊。其仿漢白文印中,一路以圓轉為主,源於漢鑄印,筆畫轉折處使用圓轉並善用衝刀,且收拾乾淨,有效地避免了何震印作中因猛利的衝刀所帶來的鋒芒外露,印文圓厚含蓄;另一路以方折為主,取法漢玉印和鑿印,筆畫起收處方折砒礪,印文於方折中見剛勁。

以大膽引趙宦光草篆入印、探索“印從書出”著稱的朱簡,其朱文印因引入草篆及使用細碎切刀,印文介於漢朱文印的平方正直及元朱文印的圓轉流麗之間,筆畫的起收承轉處,帶上了濃濃的筆意;而其仿漢白文印同樣使用切刀,以細刀澀進,變何震長切刀的猛利粗率為較細膩的生澀。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明末清初的程邃,以衝披結合的刀法刻大篆朱文而揚名,卻掩蓋了其仿漢白文印的成就。其實,其白文印以衝刀為主、披削結合,印文筆畫凝重飽滿,筆畫起訖收轉具筆意而富於變化,將蘇宣披刀澀進的刻法向前推進了一步。

明代的篆刻藝術主觀上跨越唐宋而上接秦漢,在以文彰為首的文人篆刻家倡導之下,繼承了漢印的優秀傳統,又經以何震、蘇宣、朱簡、汪關、程邃等人為代表的篆刻家實踐中的多方探索,力求以千姿百態的個人仿漢面目,適應篆刻藝術的發展變化。固然,就明代的印壇而言,不同篆刻家之間的作品,甚或是篆刻家的不同作品之間,都交織著摹古繼承和求變創新的矛盾。求變創新是化古開今,摹古繼承也是以求變創新為指歸,二者之間雖取徑不同,但都是為了篆刻藝術的普及和發展,這不僅符合當時的客觀條件,也符合篆刻藝術發展的內部規律。

明中後期,由於印章流派的興起,篆刻藝術創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主要體現了師徒關係上的繼承,而師門中的弊端和缺陷也為後來者不斷強化、誇大,加上此時古印譜翻刻的輾轉相訛,這一切都對明人篆刻中習氣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明代仿漢白文印的習氣主要表現為:章法處理上的機械呆板;文字之間、文字與邊欄之間缺少呼應;用刀鋒芒過露,如出副新劍;印文筆畫多鋸牙、燕尾,缺少渾樸蒼厚;篆法雖能推究“六書”、考證其文,但依樣描摹,未能深入地表現筆意。當然,我們不能單就明人的仿漢白文作品來論定其藝術成就的高低,而應當就他們各自的所得來論其對篆刻藝術發展的貢獻。因為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他們無法也不可能達到後來的藝術水平。就此而言,明代篆刻家在繼承漢印傳統的前提下,為篆刻藝術的普及、發展而進行的多方探索,尤其是對刀法及以刀法表現筆法方面的探索,無疑將元人的印章宗漢審美觀向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步。

三、清代文人篆刻創作宗漢審美取向的轉換和深化

如果將文彭、何震、蘇宣看作明代篆刻流派的開啟者,其主要貢獻是在實踐中將元代趙、吾所確立的印章宗漢審美觀推廣光大,並啟導印章流派產生的話,那麼,經明中後期諸流派對漢印藝術的普及和發展,以汪關、朱簡、程邃為代表的文人篆刻家,在深研古璽、漢印的基礎上,因為較好地解決了篆刻創作中的刀筆關係,使得白文宗漢的篆刻創作水平有了顯著的提高,併為清代篆刻藝術的發展奠定了較好的基礎。藝術形態與政治制度雖然同為上層建築,但它與驟然更替的政治制度不同,它常常不能與政治制度同步,更不可能隨歷史的改朝換代而出現突變,印章藝術也不例外。再加上像程邃等人,跨越了明清兩代,他們既是明代流派印風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同時又是清代印風及印章流派的開啟者。因而,清初的篆刻創作仍以明代的印風為延續。然而,由於明末的亂世及朝代的更迭,一度活躍的印壇到了清初卻趨於冷寂。康熙年間,以丁敬為首的浙派崛起之前,僅以揚州為中心的印壇在程邃的影響下較為活躍,其中又以“揚州八怪”印人及“四鳳派”印人的創作頗具生氣,他們的白文印創作以仿漢為主。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以丁敬為首的浙派崛起之時,漢印已成為篆刻創作的重要基礎,浙派的印人一方面仍標舉漢印的傳統;另一方面卻表現出不滿足於宗漢審美的一元認識,而表現出努力突破漢印侷限的多元審美趣味。這種審美傾向,在集中體現浙派成就的“西伶八家”的創作中表現得較為明顯。“思離群”的丁敬就大膽提出“六朝、唐、宋妙”的多元審美認識。丁敬的弟子黃易,則在實踐中作深入探索,開掘唐、宋印之美,其朱文印“喬木世臣”便是仿宋元連邊朱文印之作。但由於丁、黃之後的繼起者及追隨者未能深刻地理解這種審美觀,並擺脫丁敬程式化的刀法,去拓展篆刻創作領域,而陷入了“漢印中求漢印”的侷限,最終導致浙派走向衰退。然而,丁敬以程式化較高的切刀刻各種印式,成為篆刻史上以刀法開宗立派的集大成者;同樣,由丁敬奠定的古拗峭拔的浙派印風,大致也成為篆刻史上仿漢創作的一個分水嶺—丁敬之前,文人篆刻家的仿漢創作基本上走的是“漢印中求漢印”的道路;丁敬之後,由於金石學的興起和碑派書法思潮的影響,有成就的篆刻家異軍突起,不拘於“漢印中求漢印”和以刀表現筆意的侷限,以獨具個性風格的篆書入印,改造漢印印式,走“印從書出”的創作道路,使朱、白文印的創作在篆書統領下,達到和諧統一,並獨具個人面目。

“印從書出”的實踐者首推鄧石如,其朱文印以其風格化的篆書入印;其白文印雖在各個時期稍有差異,但最能代表其創作成就的白文印有二類:一類以其風格化的篆書入印,具婀娜流動;另一類融匯其篆隸書風,多凝重厚實。

鄧石如的再傳弟子吳熙載,其印風和書風的融合表現得較為成熟。朱文印以其篆書入印;白文印同樣融匯其篆隸書風。

漢印審美觀的確立、發展和深化

私淑吳熙載的徐三庚,其印風和書風的融合表現得相當直接。

到了晚清的吳昌碩,其印風和書風的融合,同樣也達到了高度的統一。

縱觀元明清三代文人流派印章的發展,漢印這一印式經元、明兩代文人篆刻家的倡導、確立與普及、發展,到了清代已成為篆刻藝術的重要基礎。文人的參與,使得印章由實用逐漸向獨立欣賞藝術轉化;而金石學的興起和碑派書法思潮的影響,直接刺激了隸、篆書體的復興,篆刻家的篆隸書寫水平普遍提高,其中出現了不少的篆隸書大家。這一切都使得“印從書出”—在明代篆刻家們那裡只是“以刀法傳筆法”、“有筆有墨”的追求,到了清代中葉之後成為一種現實。在這一現實面前,篆刻家們紛紛將自己獨特的篆隸書風融入仿漢創作之中,使漢印這一印式的創作,從技法到觀念都加入了新的內容;這一歷史的現實,也使得“印從書出”的創作模式,同只重變革刀法、在“漢印中求漢印”的固有創作模式分庭抗禮,並有逐漸占主導地位的趨勢。可以說,清代篆刻家們開闢、實踐的“印從書出”的道路,不僅拓寬、豐富了漢印的表現力,使漢印這一古老的印式煥發出勃勃生機,也使得篆刻家們自身的價值得以更完美地實現,使元、明兩代無數的篆刻家所確立、發展的印章宗漢審美觀得到了深化和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