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從西南聯大紀念館那道仿製的校門進去,左邊是很現代的服務區,右邊則依次排列著原北大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和私立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的半身雕像。

這三位偉大的教育家中,張伯苓最長,梅貽琦最小,但是由於張伯苓和蔣夢麟基本在重慶供職,輪流只是虛設,所以聯大就一直是梅貽琦主持。

這位“我們永遠的校長”,居功至偉。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前面就是聯大校舍了,校舍前有長長的亭子,一簇修竹,還有一個小小的水井,看上去頗像一處別有韻味的雅居。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但是它肯定是美化了的,真正的聯大新校舍和宿舍,是這個樣子。我們那些大師,以及他們的學生,當時正處於極其艱苦的環境裡,只有心是一處雅居。

觀看那個小小的井口,看著裡面有些渾濁、幽暗的水面時,我忽然聽到小道上一個穿西裝的矮胖男人,正在眉飛色舞地跟身邊幾個男女“演講”。

“……我跑是為了保存《莊子》,你跑什麼?……他這個人就是這麼狂!”

我一聽就笑了,知道他說的是那個狂人劉文典。

劉文典是章太炎的弟子,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真正是學貫東西,深如大海。他的狷介狂傲是人所共知的,但是他似乎總最願意跟沈從文過不去。

沈從文升為教授,他不滿:“只有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應該拿四百塊。我該拿四十,朱自清該拿四塊,而沈從文我連四毛都不會給他。沈從文都升教授了,我豈不是太上教授?”

日本人飛機來轟炸,聯大師生都跑,劉文典也夾著小布包飛跑,但是他看到沈從文在跑,就不高興了:“陳寅恪跑是為了保存國粹,我跑是為了保存《莊子》,學生跑是為了保存文化火種,你這種沒用的,跑什麼?”

人家沈從文不理他,只管跑,他自己還依舊在那咆哮。

有人說,這是因為沈從文自學成才,沒有師門,不是海歸,資歷太淺的緣故,然而,這恐怕並不正確。

陳寅恪是陳寶箴的孫子,清末四大公子之一的陳三立的兒子,出身名門,這不錯,他早先曾師從多個國學大師,也是不錯,他曾先後就讀於法國、德國、美國、瑞士多所高等大學,是海歸中的海歸,更是不錯,但是他卻是沒有學位的,甚至連文憑都沒有。學來學去,就裝了一肚子學問回家。

據說當年清華國學院選導師,梁啟超舉薦陳寅恪,校長曹雲祥就曾問梁啟超,他是博士嗎?梁啟超說不是。是碩士嗎?梁啟超又說不是。他有著作嗎?梁啟超還是說沒有。曹雲祥就因此覺得難辦。最後,還是梁啟超用這樣幾句話才打動他的:“我樑某也不是博士、碩士,著作等身雖然不假,但加起來還不如陳寅格幾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為人家效力吧。”

如果單看那些外在,這就不是劉文典了,他實際上就是自視太高,性格太狂,覺得朱自清、沈從文都不足以與他並列。

劉文典狂,當然也有狂的資本,這位大師並不像一般人愛說的那樣,好像只擅長老莊,他其實英德日多國文字精通,從先秦、兩漢、唐宋元明清到近代、現代,從希臘、印度、德國到日本,什麼課程都能講,而且統統如數家珍,觀點獨到,絕對是一位博大精深的全才。

老先生當年狂性之強,脾氣之大,連老蔣都敢懟上一句“你就是新軍閥”(對打肯定是以訛傳訛,沒有的),朱自清、沈從文這等“讓人非我弱”的沉靜之人,豈能在他話下?陳寅格之所以能成為他唯一敬服的人,那實在是因為陳寅恪的確太強大了。

陳寅恪的知識廣度、深度,幾乎無人可比,他家學淵源深厚,國學基礎深厚,國史無一不通,又精通焚文、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八種語言,對西方文化也研究深入,這無疑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

他一身集著名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詩人等多項桂冠,數學、地理、外語、音樂、繪畫也都來得,三十多歲就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並列為清華四大國學大師,與王國維、梁啟超並稱為清華三巨頭,當真是“公子之公子,教授之教授”,百年難遇一個。

劉文典恰恰是重廣博深厚的,他以廣博深厚為傲,也因廣博深厚而對陳寅恪心折,那就像謙虛的吳宓大師之於他一樣。

劉文典雖傲,但傲的有意思。他當年在聯大講課,總是手不離煙,那煙通常不彈,但菸頭能神奇地不墜。有人說他在車上也有這個本事。

劉文典常常說,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莊子,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他自己,而全世界其他研究莊子的人,加起來就是半個。這就是隻有他懂的意思了。

所以他到了課堂上,每每要說的話便是:“莊子,我是不懂的,也沒人懂。”他都說不懂,怎還有人配懂?敢說懂?他講到這樣,都不懂,那他這地位就越發算佔定了,人就越發牛死了。

他那份自得,在講課的過程中也一覽無餘。一口安徽普通話,聲音微微顫抖,妙語如珠,但眼睛卻是閉著的,就像是在念經一般。而一旦到得意處,他的眼睛就睜開了,如果吳宓大師還坐在後面(吳宓常去聽他和陳寅恪的課),那他就會一眼瞥去,問道:“雨僧兄,你覺得如何?”

吳宓當然配合,趕緊立起,畢恭畢敬:“高見甚是,高見甚是。”這個捧哏總會惹得學生髮笑。

劉文典是狂人,自由隨心,有時候一節課會只講一兩句詩(一個字他也能講上半天),有時候愛講不講,有時候則興致勃發,下課鈴響也全然不管。還有一次,他講《文選》剛講到《月賦》就提前下課了,原來《月賦》是要等到晚上月亮出來時再講的,他早計算好了時間,設定了情節。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是陳寅恪在為王國維寫墓誌銘時首次提出的,西南聯大的教授們正體現了這一點,他們中有些人就是教學方式、個人行止,也迥異於常人。大師們是隻能隔著時空去看的,有時候我們也看不到他們背後的一些東西,有些行為若換到今天的老師身上,只怕會立刻招致全網聲討。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二:那個總跟沈從文過不去的狂人劉文典


但是劉文典雖狂,卻是有絕對底線的,他的《莊子補正》,陳寅恪曾贊為:“蓋將一匡當世之學風,而示人以準則,豈供治莊子者必讀而已哉。”——這是他於學術的態度。

他當年任安徽大學校長時,人稱熱心教育,為人誠懇率真,深受學生愛戴。“大學不是衙門”,這是他一貫的主張,他不管學生傾向如何,都曾極力維護。他因為維護學生,維護教育,怒斥蔣介石,還曾被章太炎贊為嵇康、禰衡。——這是他對教育和工作的態度,也是他做人的態度。

而他的愛國,就更足以令人稱道。

聯大師生是為中國教育,中國文化,輾轉數千裡來到雲南的,這本身就是抗戰,他們中也輸出了許多一線的抗日戰士。不受嗟來之食的朱自清,和拒絕與日本人合作的陳寅格,並非個例,狂人劉文典也是眾多愛國者中,具有鮮明特色的一員。

劉文典長子劉長章是在九一八臥軌請願中得傷寒去世的,劉文典集家仇國恨於一身,所以當1937年北平淪陷時,就無論日本人如何威逼利誘,都堅決不與合作。

日本人無奈之下抄他家,他與夫人端坐椅上,一邊抽菸,一邊怒目而視。日本人問他,你懂日語,為何不說話?他回答,我以發夷聲為恥。

他弟弟做了漢奸,他從此不與共餐,最後憤怒將其逐出家門。“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氣節不可汙”,他總之是要做蘇武、文天祥。

劉文典是1937年底,在英國朋友的幫助下化裝離開北平,歷時半年之久,才輾轉到雲南蒙自聯大文學院的。他一路上背的是文天祥的詩,到了後淚流滿面,曾跟梅貽琦說:“實抱有犧牲性命之決心,辛苦危險,皆非所計。”

劉文典在聯大,是不只講《莊子》,講文學,講歷史,作訓詁,作考據,不只是狂態畢露,言行無忌,自由隨性的,他也講日本,講愛國,講抗日。他不但說要“把腦子裡的東西都給”學生們,也曾一再說國家之危,日本人之用心,要學生們保護繼承中國文化,一面研究日本,一面“不指南方不肯休”。

劉文典狂的有理,狂的率真,狂的可愛,狂的可敬,他完全狂得,這樣的狂人應該多有幾個。

END


文 | 九鴉

圖 | 九鴉攝於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