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有一首詩,未入全集,佚失在外,卻寫得極好,可以和《甲申三百年祭》對照來看

現年101歲的原《遠東經濟畫報》總編輯黃正巖同志,是上海新聞界最年長者,去年榮獲上海老新聞工作者協會評選的“上海新聞界十大壽星” 暨“老新聞工作者精彩人生獎”提名獎。我受上海老新聞工作者協會委託,上門採訪了黃老。我們在採訪之中,看到黃老客廳的正面牆壁上,醒目地掛著郭沫若先生於抗日戰爭時,寫給他的一首七絕詩:

宇宙猶難甘寂寞,

橫教風雨打山林;

欲飛無翼雞鳴死,

獨坐跫然有足音。

款為“甲申四月書以正巖雅囑 郭沫若”。用的是陽文“鼎堂”兩字之印。墨跡遒勁豪放,報國之情洋溢。

郭沫若寫於抗戰初期的那首七律《歸國雜吟之二》:“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餘血淚,登舟三宿見旌旗。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勵,同心同德一戎衣。”一經發表,就傳遍大江南北,可謂膾炙人口。尤其是開頭那句 “又當投筆請纓時”,不禁讓人們想起1915年,青年郭沫若就曾立誓“男兒投筆尋常事,歸作沙場一片泥”,1926年,詩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當年盧溝橋的槍聲一響,祖國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民族情感的熱血男兒,自然是“又當投筆請纓時“。

而這首寫於1944年的七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查1982年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2卷,在1939-1947的詩集《蜩螗集》中也未收錄。1995年郭沫若的女兒郭平英說,這是郭沫若的一首佚詩,希望黃正巖複印一份給她。

其實這首七絕詩透出的愛國熱情和革命精神,可與《歸國雜吟之二》媲美。這首七絕詩註明書於“甲申四月”,為我們理解此詩提供了鑰匙。1944年,抗日戰爭已進入戰略反攻階段,日寇已窮途末路,中國已顯勝利的曙光。1944年是中國農曆甲申年,300年前的甲申年,也就是1644年,中國歷史上的兩個政權相繼消亡,一個是朱明王朝,另一個則是李自成大順王朝。朱明王朝的覆滅,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但是,由李自成領導的農民政權,則是在取得重大勝利的情況下,剛剛建立就敗亡了。這一段讓人驚心動魄的歷史,頗令有識之士深刻反思。

在當時的重慶知識界,圍繞著“甲申三百年”這一主題,積極籌備著各項活動。當年1月15日,由黨在重慶創辦的《新華日報》委派喬冠華,約請翦伯贊等人,來到郭沫若天官府4號的寓所,具體商討此事。被譽為當時革命文化界旗手的郭沫若主動請纓,承擔了主要文章的寫作。

郭沫若花費一個多月的時間,以詩人的激情和歷史學家的沉靜,寫出長篇史論《甲申三百年祭》。此文一萬多字,從朱明王朝的腐朽統治和李自成農民起義興衰始末的對比敘述中,夾敘夾議,深刻地揭示了朱明王朝的必然滅亡之路。3月19日, 正是明王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的死難之期,《新華日報》刊發這篇文章。《甲申三百年祭》一經發表,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即轟動重慶。

1944年3月24日,為蔣介石執筆撰寫《中國之命運》的陶希聖,在國民黨《中央日報》發表社論《糾正一種思想》,指責郭沫若“為匪張目”,“將明之亡國的歷史影射當時的時局”。其後,進入4月,《中央日報》又連續發表社論,表示不能“聽其謬種流傳”,指名道姓要“共同糾正這一種思想,毫不姑息,毫不放鬆。”一個名叫葉青的人,還在4月20日的《政治月刊》上發表長篇專論,別有用心地說什麼“這篇文章對共產黨的宣傳十分和合,共產黨要反對政府,這篇文章就盡力指責明朝,企圖喚起人民的聯想作用。共產黨要煽動人民叛亂,這篇文章就以明末大亂為題材,希望三百年前的甲申重演於今日。共產黨要在‘二萬五千里長徵’後以延安為根據地來‘取天下’,這篇文章就歌頌流寇,尤其那‘同隸延安府的李自成、張獻忠’(郭沫若語)而陳述勝利”。可以說,葉文編織罪名,極盡攻擊、誣衊之能事。面對國民黨的種種指責,郭沫若理直氣壯地回擊道:“我郭沫若就是要為‘匪’張目嘛!”

共產黨方面對《甲申三百年祭》是一片叫好,延安《解放日報》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全文轉載了郭沫若的文章,並加編者按,稱讚文章“充滿愛國愛民的熱情”,同時反擊了國民黨對郭沫若的圍攻,說“蚍蜉撼大樹,只是增加了郭先生的文章的歷史價值而已。”中央又決定將其作為全黨的整風文件,在解放區廣為印發,毛澤東還特別強調:“全黨對於幾次驕傲,幾次錯誤都要引為鑑戒。近日印了郭沫若論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我們引為鑑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並親自寫信給郭沫若, 說“你的史論、史劇有大益於中國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郭沫若一氣凝成了這首七絕詩,以詩明志。

筆者還採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研究館、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祕書長李斌研究員,他對此詩的學術價值評價很高,認為“郭沫若的舊體詩很多,但很少表露心跡的,這首詩是其中之一。”因此此詩顯得“很珍貴”,這是這首詩的學術價值所在。你看首句“宇宙猶難甘寂寞”,天地雖大,內心無比寂寞和痛苦;“欲飛無翼雞鳴死”,表示自己雖身處國統區,但心繫共產黨,會堅韌不屈地戰鬥,繼續抗日救亡; “橫教風雨打山林”,一個“橫”字,比“硬“字更硬,比”敢“字更勇,表達了他打破舊世界的決心。可不是嗎,“獨坐跫然有足音”,於無聲處聽驚雷,勝利不久就會到來。後來的事實確實如此。

據黃正巖說,他1916年出生於上海崇明,盧溝橋事變後,抗日烽火燃遍中華大地,他毅然投筆從戎,奔赴革命聖地延安,經陝北公學和馬列學院學習後,被黨指派到重慶從事地下青年工人的進步運動,任我地下黨重慶城區區委組織部部長。1944年(甲申)4月,讀到郭沫若發表在《新華日報》上的《甲申三百年祭》後,帶著一些疑問,與戰友徐敏兩人,上門向郭沫若求教。據他回憶,那天郭老興致很高談興很濃,郭老“要我替他磨墨,替他抻紙,然後沉思片刻,濡筆揮毫,把自己的一首七絕詩作,寫成了條幅,送我留作紀念。”據此分析,這首詩一是郭沫若的當場之作, 郭本是詩人,“沉思片刻”,一揮而就;二是郭老此詩原已寫就,成竹在胸,揮毫書寫贈人。不論何種情況,這首詩寫於“甲申四月”,是郭沫若當時之作。

對於這幅墨寶,黃老視若拱壁,當年戰爭環境,他精心保管;新中國成立後,南下北上,幾次工作調動,長途跋涉,他也不離身。因此雖歷經一個多甲子,墨寶依然保存完好。他指著這幅墨寶,笑著說:這是我家的鎮室之寶,革命傳家寶。 有人出了幾十萬元,我也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