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山談新豔秋

中國近代史 繆斌 雨花臺 程硯秋 林沖 梨園雜志 2018-12-17

今日推送之《談新豔秋》錄自《春申舊聞》,作者陳定山,工書畫,兼善詩文。他幼時因隨長輩歷練,得以結識了舊上海許多社會名流,耳聞目睹了上海灘名流們的種種過往,對舊上海掌故爛熟於胸,信手拈來,《春申舊聞》是陳定山的掌故隨筆,描寫舊上海文人逸事、藝壇雜俎、風俗市情、社會祕辛、菊壇掌故、勾欄風月、黑道傳說等等,一應俱全,引人入勝。

 星相家說: “女人有殃夫星坐命的,此人近不得。”歡場遊子,確有此種迷信,或雲:殃夫一名白虎,乃林教頭懷刀誤入之堂,齊景公痛哭流涕之所。新豔秋宗玉霜,歌喉天賦,貌亦溫文,姿態婉靜,一好女子也。三蒞上海,藝名噪於一時,而近之者輒招奇禍,女亦池魚自殃,數度至於狼狽,星相之說,信有徵耶?則客未窺簾,亦難辨其廬山真面矣。

 民十九間,曾仲鳴隨汪精衛北上,出席擴大會議。時新豔秋方以雛鳳新聲,與程豔秋抗衡,號為坤伶主席。紅氍色相,妙絕一時。新豔秋本名王玉華,私淑豔秋,由其兄操琴,偷記工尺,並未拜門。民十六年出演於北平,為梆子青衣珍珠鑽的妹妹,藝名王蘭芳。第一天在明星戲院打泡《寶蓮燈》,配老生的是坤角鬚生恩維銘,即演大軸。周郎顧曲,固知其不凡矣。

陳定山談新豔秋

新豔秋之《寶蓮燈》

 程豔秋(後改硯秋)在平向用郭仲衡(老生)、王又荃(小生),二人皆春陽友會名票下海,豔秋倚之如左右手。民十八間,程嘗自己組班出演開明,老生郭仲衡和管事的說:“這次,我又新蟒置多了。戲份鬧個全份兒罷。”管事的點頭答應,過了一陣,硯秋偶然問起管事,說: “我們這回營業怎麼樣?”管事說:“賠了。”硯秋說: “座兒賣得還不錯罷?怎麼說賠了?”管事說是郭仲衡闖的例子,這回戲份兒是全開的。原來,唱戲的規矩,戲不完,老闆是不能問盈虧的。這次,程硯秋算是問著了。便和郭仲衡大鬧起來,說他破壞大眾,仲衡也一氣,連王又荃、文亮臣(老旦)三人一夥,都合他犯上了。以後,辭班不幹,出來幫王玉華,存心要捧紅她。可是她也受捧,從此改用“新豔秋”,她的唯一可傲處,就是她的幫角,全是程豔秋的原班人馬。

 十九年的春天,便晉位“坤伶主席”,和楊小樓同臺出演開明,擴大會議有一臺戲,就有新豔秋、楊小樓、郭仲衡、王又荃合演的《霸王別姬》。而開明連著也演《別姬》,新豔秋此時,可說一帆風順,傲睨梅、程了。

 仲鳴在北平,就做了新豔秋的入幕之賓。這時候的王玉華正是碧玉年華,瓜字初分,正合著《鴛鴦冢》裡一句:“難得個俊才郎來到我家。”原來曾仲鳴也小有才情,風流自賞,他的太太方璧君還能畫得一手好油畫。仲鳴是汪精衛的心腹人,汪任行政院,曾在南京亦炙手可熱。每逢星期六必乘夜車到上海,作一日伏假,花天酒地,揮金如土。

 就在這個時候,他把新豔秋接到上海來唱戲,出演更新舞臺,上海人稱之為袖珍程豔秋,時郭仲衡已卒,原班星散。然新楚楚嬌姿,令人真有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感。仲鳴利用職權,飛機往來,京滬本近若咫尺,因此亦排日聽歌,和他一同出入的還有王曉籟、胡蝶、潘有聲、林柏生夫婦,真是豪興如雲,纏頭如錦,仲鳴感覺京滬來去,還不算自由,便把新豔秋接到南京去唱戲,時程豔秋亦在南京大世界出演,新豔秋則在南京大戲院和程打對臺。當時懂得戲行規矩的,都說他們師徒鬥法,是破壞梨園規矩,不知他們兩下里,正是心中有氣,合上郭、王、文的從旁攛掇,後來鬧得竟犯上真火來了。程演《玉堂春》,新亦演《玉堂春》,程演《紅拂傳》,新亦演《紅拂傳》。儼然爭雄迭長,而新豔秋捧到了大腿,程豔秋此道不通,未免黯然無色,鎩羽而去,硯秋認為一生之辱。但曾仲鳴初逢豔境,雖非林教頭懷刀誤入之堂,腦門兒固已漸漸發暗。廿七年抗戰,仲鳴隨汪潛出陪都,至安南河內,遽遭暗殺,說者以為玉華禍水,雖事隔經年,而龍犛未乾,桑弓桃矢,固不猝發於肘腋之間,聞者固笑而不信也。

陳定山談新豔秋

新豔秋、俞振飛之《紅拂傳》

 盧溝橋事變未起時,魚行老闆王揖唐,暗與日諜土肥原勾結,出賣華北。王克敏、殷汝耕皆其中堅人物。汪記固早有染指之心,暗遣候補中委繆斌,聯絡二王,與土肥原勾結。新豔秋既北返,仲鳴重託美人於繆斌,繆斌遂為捧新團之中堅。事變後,繆斌留居北平如故,而重慶愛國分子固久欲得繆斌而甘心。一日,新豔秋出演吉祥戲院,戲碼為《玉堂春》,忽有炸彈,爆發臺口,一院驚起。按北平看戲,本坐池子,是日繆斌偏坐包廂,聞警遽起,有人自後開槍狙擊。繆乘機兔脫,竟未受傷,而日憲有如狼虎,竟將新豔秋架去,實行三堂會審,後由繆斌緩頰,力言此乃重慶分子所為,與新豔秋無關。久之,事始得解。繆斌,無錫人,綽號小道士,曾一任江蘇民政廳長,以貪汙去職,勝利後繆以叛國罪伏法於南京雨花臺。

 新豔秋內不自安,乃南下,出演於更新舞臺。張嘯林、俞葉封捧之甚力。時嘯林方謀幹浙江省偽主席,與吳雲甫暗鬥甚烈。俞葉封本張之爪牙,在滬杭一帶亦炙手可熱。捧新之力,不下於曾,一日,亦於包廂中遭人機關槍狙擊。有久記社票友吳老圃(唱淨)適與同座,聞槍起,急以身伏俞背,受彈重傷,做了俞葉封的替死鬼。新豔秋二度被捕,張嘯林罵葉封道: “入你活的皮毛兒,別個你入得,這種白虎星,你也去入入。”竟不為新營救。不久,張嘯林在私宅樓上,被人槍殺,或雲吳雲甫買通張的保鏢所為。葉封終於營救新豔秋出獄,新才北上,而俞二次遭人暗殺,竟不免。

陳定山談新豔秋

新豔秋習字留影

 新豔秋兩次遭遇飛災,風頭盡斂,所謂“想當年在院中纏頭似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裾”。自傷命薄,謝絕紅氍。後嫁煙臺市長邰中樞,伉儷頗篤。豔秋本身,實一謹慎溫柔的好女子,而命運環境偏不饒她。勝利後,邰中樞以漢奸入獄,她要去找繆斌,繆斌卻先被正法槍斃,半生私蓄又被她母親席捲而去。她潦倒回平,杜門息影。

新豔秋事補

 餘記新豔秋事,有客來談,說:“記得太少了些,令人看著不解恨。”是的,因為新豔秋雖命犯星精,本人倒是個本分,所以記不多什麼。北來坤伶在上海不以桃色為號召的,除了新豔秋、李玉芝,就找不出第三人。不像吳素秋三度蒞滬,鬧得滿城風雨。一度回去,正在冬令,那次是和王瑤卿同來,瑤卿在我家裡收羅玉蘋為徒。素秋母女同來觀禮。素秋長眉人鬢,美目流波,真覺神光四射。她按著玉蘋叫她跪,說: “孩子,多磕頭,少說話,你的師父是通天教主,十八件武藝都得教給你。”瑤卿說:“哎呀我的姑奶奶,少說廢話,誰不知你是風流教主,此番回去,連皮毛大衣都有八十一件。”雖是一句玩話,後來小報就根據著作為事實了。

 玉蘋是名票羅大爺鐵城的侄女,新柳名旦羅笑倩之女,也是我的乾女兒。北上之後,師父真肯將血心教給她,她事師父也孝順,真得了師父十八般武藝,而且件件精通。就是體弱,不夠上臺,她師父待她也真好,北上時原要藝成而後南下,做個衣錦榮歸的。及至藝成,在大馬神廟王宅一住五年,師父直捨不得她去,留她幫著教戲。所以張君秋、王吟秋、言慧珠、李玉茹見了她都得尊她一聲“師姑”。後來瑤卿愛女老鐵死了,師父越法離不得她。她也捨不得師父,她索性嫁了王門,鳳卿的兒子,做了王門的媳婦。瑤卿死後,玉蘋就承受她的真傳衣缽,至今教曲度日,沒有出來。

陳定山談新豔秋

羅玉蘋

 新豔秋在上海,可談的事實在不多,我只把以前談過的地方加以補充。因為總題且是“春申”,所談大致不出這個範圍。

 新豔秋原名玉蘭芳,天橋出身。前兒談到郭仲衡、王又荃和程豔秋犯脾氣,存心出來捧紅她。但這個“新豔秋”的名兒,卻不是他們所取。這個“新”字就是有“眼”、 “俏皮”。取這個名兒的人,倒道道地地是位王三公子。

 民國十五年間,他在北平當國會議員,生性好遊,人家都管他叫王三公子,把他的真名兒倒藏起來了。他和梅蘭芳的琴師徐蘭元,還有一位湖南名士賀薌垞,別號楚天漁叟,三人常在一起。這時,徐碧雲方走紅,梅蘭芳存心要捧妹夫,所以,徐碧雲初次到上海共舞臺,蘭芳就把自己的琴師讓給他。又拜託楚天漁叟,給碧雲編戲,一本《驪珠夢》,就是賀老夫子給他編的私房戲而在上海唱紅的。這一次,老生用貫大元,武生周瑞安,小生李桂芳(明星李麗華的父親)。按碧雲霞《紡棉花》大紅特紫之後,而來一個正工青衣,又是男伶,面目又生得不長進,要唱紅是很難的。這位湖南三公子自告奮勇,擔任宣傳,徐碧雲在上海唱紅,王三公子也紅了。他可不是後來討小鳥王熙春的王三公子,那還在後頭,這時候未見名兒呢。可惜的是徐碧雲不掙氣,回到北平,鬧桃色案,弄得罪衣罪裙,遊街掃地。王三公子一氣,說:“不捧了。這真丟臉,還不如捧天橋去。”因此,驀地裡遇到五百年風流冤孽,玉蘭這天唱《罵殿》,三公子拍案叫絕,說:“這真該捧,賀老,你替她題一個名兒罷。”賀薌垞的駢文是好手,煉一字確有千鈞之力,這“新豔秋”的新字,使是楚天漁叟替她題名,你看唱戲的襲牌子,有“賽”的,有“小”的,有“蓋”的,那多俗氣?這個“新”字,題得好,也無別人敢用。

陳定山談新豔秋

新豔秋之《罵殿》

 王三公子在北平有個報:《新中日報》,他把玉蘭芳從天橋捧出來,在三慶園登臺,後來又升到吉祥園。當年的小報,別的勢力不算什麼,捧戲子倒是立發立應的。當年吳素秋若沒有諸福昌做他的“真乾爸”和她母親吳溫如有交情,素秋也不能這樣躥紅起來。她第一次到上海,上更新就由三老保駕,各小報互通聲氣,不唱《紡棉花》,她也要紅的。王三公子捧新豔秋也是這個道理,何況錦上添花,再有程豔秋的全班人馬,替她墊底。不過,人也要禁得起捧,須像新豔秋之色之藝,才能受得了郭仲衡的跨刀。後來上海更新出事的那一次,小生用俞振飛,時俞五也是和程豔秋鬧彆扭而分手的,這比王又荃分量更重了,卻收到壁合珠聯之效,從未被人減色。俞葉封出事時,臺上正演《連環計·呂布鳳儀亭擲戟》,俞五棄甲曳兵而走(前後臺頓時驚慌失措),新豔秋還是唱完了她應唱的,走下後臺,才被憲兵架去。所以新豔秋的成名,並非偶然,所惜的是新豔秋在民十九年晉位“坤伶主席”時,這位王三公子早不知流落何方,到什麼大堂巡更守夜去了?

陳定山談新豔秋

新豔秋、俞振飛之《販馬記》

 新豔秋一生命薄,曾仲鳴捧他,在南京唱戲和程硯秋打對臺時,可算得女中豪傑,平生得意之秋了。不知就裡的人,都以為師生打對臺,其實他(她)們根本是水火,程硯秋絕對不認有這門子徒弟,新豔秋除了掛牌之外,也從不說自己是硯秋的徒弟,“新”的總比“舊”的好,她的解釋,對於這個新字,還有些兒驕傲。這也可見賀薌垞這位名士心肝,不同凡俗了。他是文公達的弟子,公達父親就是珍妃的師傅文廷式,提起此馬來頭也就不小了。新豔秋出演南京,曾仲鳴視同禁臠,其時中山陵園,好比唐代的曲江,新貴甲第都在其處,汪精衛、曾仲鳴也有私邸在園陵,真是侯門似海,門禁森嚴。新豔秋唱完戲,仲鳴便把她接到園陵私寢,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曾郎不早朝。汪精衛對於仲鳴特別寵信,也不計較這些。原來,仲鳴從小養在汪家,視同弄兒。他有個姊姊“曾四姐”,當年在南京的人都知道,她是汪記的管家婆,陳璧君面前的一帖藥。當年汪記賣官鬻爵,全由曾四姐經手,可是他於汪記倒也忠心耿耿,公而忘私,她有個侄子從德留學回國,要謀差使,照樣輦金珠,挖門路,曾四姐卻故意拿喬,說他年少,不給他官做。後來還是曾仲鳴對四姐懇情,才賣給他一個外交部參事。仲鳴的太太方璧君倒是一位西洋畫家,和林柏生太太都有美人之目,他們與胡蝶、潘有聲夫婦更合得來,後來方君璧將上海房子讓給胡蝶,到法國去研究繪事,至今沒有回來。

(《春申舊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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