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史家齊錫生:胡適不是合格的駐美大使

專訪史家齊錫生:胡適不是合格的駐美大使

“外交政策選擇的對錯,真是既可以興邦,又可以喪邦,能不慎重戒懼乎?”在《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的最後,齊錫生先生寫下這句話。

專訪史家齊錫生:胡適不是合格的駐美大使

齊錫生,芝加哥大學博士,主修國際關係和政治學,1967~1991年任教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1991~2002年參與香港科技大學的建校工作,研究興趣包括中國近代以來的內政外交、國際關係理論和軍備戰略問題,作品《中國的軍閥政治》《劍拔弩張的盟友》影響甚巨。

《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是繼《劍拔弩張的盟友》之後,齊錫生先生對二戰時中美同盟深入研究的又一部力作。《劍拔弩張的盟友》聚焦於抗戰後期中美同盟運轉的實際狀況,《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則聚焦於抗戰初期中美達成同盟的艱難歷程。兩書合併起來,即為“從外交視角看抗戰”的全史。

通過細緻的史料研讀,齊錫生先生髮現:美國相關檔案被大量“動手腳”,以致長期以來,許多讀者被史迪威、馬歇爾等人觀點誤導,忽略了在同盟過程中,美方對中方始終抱有種族歧視的態度。而令人震驚的是,作為駐美大使,胡適先生表現不合格,一味迎合美方,不惜犧牲民族利益。倒是宋子文不擇手段,反而取得一定成果。

抗戰初期,蔣介石外交重點是爭取蘇聯、德國和英法,美國本不在他的視野中。因美國奉行孤立主義政策,不願干預國際事務,且日本侵華,對美利益不構成直接威脅。

恰在此時,胡適提出“苦撐待變”的觀點,與蔣介石的想法不謀而合。雙方通過深入溝通,胡適提出的“先爭取美國民眾支持,為將來中美同盟做鋪墊”的想法打動了蔣,恰好蔣試圖重整工作不力的駐美使館團隊,便力排眾議,請胡適擔任駐美大使。

胡適到美后,通過巡迴演講等方法,營造出一個有利於中方的輿論環境。

歐戰爆發後,曾給蔣最大幫助的德國、蘇聯先後與日本締約,法荷亡國,英亦無力關注亞洲,蔣的外交四面楚歌,只好將重點轉向美國。

一涉及具體工作,胡適的短板便顯現出來。他缺乏專業外交知識,不懂具體操作,在爭取外援、蒐集信息、干預美國決策等方面,成績不佳。萬般無奈,蔣介石只好重新啟用宋子文。

宋子文與胡適過分信任美國政客、坐等機會不同,他主動出擊,用近乎無賴的手段,很快打開局面:在美國高層建立了關係網,取得了羅斯福的信任,在爭取外援上也有進展。

在宋子文的爭取下,羅斯福派私人特使居里來華探路,因事先得到宋子文祕報,蔣介石予以熱情接待,向居里開放了全部政府信息,讓居里感到蔣的誠意,中美向結盟方向大大邁進一步。

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軍偷襲珍珠港,嚇慌了神的美國突然發現了中國是可以結盟的對象,中美匆匆聯盟,已接近臨界點的中國終於結束了“苦撐”。

蔣介石的韌性、胡適的迂闊、陳光甫的磊落、宋子文的自負、羅斯福的怯懦、美軍“中國通”們的剛愎與自私……交織成一幅高度複雜的歷史畫卷,謀國之難盡在其中。

顯然,《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在追尋歷史真相的同時,更寄託了83歲的齊錫生先生對未來的思考。

美國的史料也被動了手腳

新京報:你是如何想起寫抗戰史的?

齊錫生:我不是學歷史的,對於歷史,我是外行,歷史系最基本的方法論我都沒學過。我的專業是國際關係研究,原本想寫外交,只是過去200年,外交與歷史關係太密切,所以寫成歷史了。

1962年,我到美國去讀研究生,為了找博士論文選題,看了一些材料,都是在當時臺灣看不到的。當時的感覺是:這才是歷史。其中包括美軍關於二戰的官方史、芭芭拉·塔奇曼的《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還有鄒讜先生(他是我的老師)的《美國在中國的失敗》等。當時想當然地覺得,美方材料肯定更誠實;如果說有一點遺憾,就是覺得這些書引用中文檔案少,否則會更精彩。

於是,我回頭去看中方材料,如《總統蔣公大事年譜長編》等,但不太相信它們,因為編者做手腳的動機太明顯。看了一段時間,又去看美方的材料,意外發現其中許多地方做了手腳。

比如大家常引用美國國務院的材料摘要,可一對全文,發現摘要中刻意忽略了很多東西,這提醒了我:有人在避重就輕。

2005年1月,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正式公開了蔣介石日記,我和學者楊天石都去抄。蔣介石日記的字跡非常潦草,用的是梁啟超式中文,半文半白。即使是我們這個年齡的讀者,也常有看不太懂的地方,常為一個字討論很長時間。

看了蔣介石日記,我有信心了。畢竟美方的材料、中方的材料我都讀得差不多了,中文材料中哪些地方動了手腳,我大體知道。相比之下,美方材料動手腳手法非常隱蔽,通過對比蔣介石日記,才能看出來。

從讀研究生到現在,我一直在做相關研究,積累成這本《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可以說,這本書我整整寫了40年。

史迪威究竟懂不懂中文

新京報:你說美國史料動手腳了,有例證嗎?

齊錫生:那就太多了。

比如滇緬戰爭中史迪威臨陣脫逃,馬歇爾都感到有些不安,打電話給蔣介石,問中國人對史迪威有什麼看法。蔣介石可能還不知道史迪威逃跑了,說我們對他充滿信任。這下馬歇爾放心了,這是標準的美國人的邏輯:你們自己都說信任他,我們也就沒責任了。蔣介石知道真相後,氣得要送史迪威上軍事法庭。可在美國軍方編纂的正史中,對此一字不提。

在美國軍方正史中,基本不談接替史迪威的魏德邁。因魏德邁和蔣介石關係搞得很好,這就沒法說蔣剛愎自用、導致史迪威出局了,只好忽略魏德邁。

人們覺得史迪威受委屈,因《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這本書影響很大,作者芭芭拉·塔奇曼用功得不得了,但她不懂中文,且只看了史迪威的材料,連馬歇爾的材料都沒看,成了史迪威的傳聲筒。

我去馬歇爾圖書館查了一個多月的材料,因為好長時間沒人來,工作人員特別熱情,提供了很多幫助。充分了解美方材料後會發現,常被引用的那些東西太片面,且附加了選擇性。

比如,史迪威在向中國士兵訓話前,會讓祕書在中文稿上注好音,並附英文解釋,然後他才去朗讀,我看到了這個講話稿的原件。可在塔奇曼的書裡,就成了史迪威的中文“很好”。

胡適不是一位合格的大使

新京報:以往人們對胡適任駐美大使這段經歷多有讚揚,你在書中卻呈現出胡適“書生誤國”的一面,你是如何發現這一點的?

齊錫生:我上高中時才聽說胡適這個人,上大學時和他見過面,聽過他的演講,真是萬分讚賞,認為他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他說不要做官,所以我一直也不願當官。可走進史料,我的感情取向遭到打擊。

在拉近中美民眾情感交流方面,胡適的功績非常大,作為親善大使或文化參贊,他是非常合格的。

蔣介石請胡適任駐美大使,他回信說:我當大使,不負責找貸款、找軍援之類。第一次看到這條史料,我大吃一驚:當時國家正在戰爭中,不努力爭取外援,這還是大使嗎?對胡適的要求,蔣介石居然也接受了。因為美國當時還沒進入蔣的視野,他全力在拉蘇聯和德國。

胡適對美國的政治制度比較熟悉,提出先爭取美國民眾支持,以待國際局勢變化,即“苦撐待變”。

胡適原主張對日妥協,甚至提出放棄東三省。胡適是愛國者,他認為當時中國的國力太弱,不如先增強國力,再進行決戰。他認為,東三省就像法國的阿爾薩斯和洛林,今天讓出去,明天還能奪回來,關鍵看實力。

“七七事變”後,胡適態度發生逆轉,意識到這是一場文明對野蠻的戰爭,從此堅定支持“抗戰到底”。這一轉向得到蔣介石的重視,在胡適建議前,蔣在日記中已提出“苦撐待變”,所以二人很快達成共識。

蔣介石對美國沒更高期望值,只想爭取一點民間好感,以備將來之用,派胡適去最合適。

胡適品格很高,比如他提議,自己在大學中有工資,不拿政府薪水。他走遍美國,用演講來爭取民眾,患了重病也不休息,所有開銷公私分明。然而,作為大使,胡適太不合格。他駐美多年,在美國政界高層幾乎沒建立什麼人脈,他也不願參加政客圈的活動,未在高層建立信息渠道。美國人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美國政客喜歡胡適,因為他溫良恭儉讓,美國人覺得中國人就應該這樣。

宋子文敢跟美國人耍心眼

新京報:在中美實現同盟的過程中,宋子文的作用不可忽視,為何美方對他評價這麼低?

齊錫生:我此前非常不喜歡宋子文。

胡佛研究所收藏著46箱宋子文的材料,但沒得到授權,不能對外開放。研究所的人建議我,給宋子文家屬寫封信,作為研究者,較容易被認可。但我拒絕了。欠了他家的人情,將來別人會質疑我寫的東西是否客觀,這種事我不幹。好在幾年後,這些材料也開放了。

美國人討厭宋子文,因為他和胡適的風格完全不同。

蔣介石初期是“苦撐待變”,可隨著日本和德國、蘇聯先後簽署和平協議,英、法又陷在歐洲戰場上,蔣不得不重視對美關係,從“苦撐待變”轉向“苦撐求變”。可胡適過於消極的外交方式根本無法實現這一目的,所以蔣不得不起用宋子文,此前宋已被擱置多年。

對於宋子文,蔣不太信任,認為他太張狂,重新啟用他前,蔣還特別進行了一次長談,希望宋子能收斂鋒芒,從結果看,似乎沒起到什麼效果。

為了不傷胡適的面子,蔣介石請胡適回國轉任他職,被胡適拒絕。此後,只讓宋子文任特使,讓胡適繼續任駐美大使,可在幾個關鍵事件上,胡適表現甚差。

宋子文沒什麼大戰略,但操作能力強,他意識到美國政界也分很多派,應加以利用。他到美國後,很快建立起自己的人際關係網,這讓美國政客很不滿。憑藉人脈,宋子文甚至竊取過美國政府的機密文件,把蔣介石嚇得夠嗆,叮囑不能再這麼幹。

宋子文經常直接找到羅斯福,提出中方的要求,而此前胡適只是禮節性地拜訪羅斯福,抗戰局勢惡化時,羅斯福甚至主動對胡適說,是否希望美方援助,胡適卻回答:中國會繼續堅持下去。

美國人喜歡胡適,因為他知趣、不給別人添麻煩,宋子文則野心勃勃,敢跟美國人耍心眼,敢和他們爭論。宋子文是哈佛大學的博士生,論學歷論智商,都不輸於美國政客,所以他非常自負,有些目中無人,這讓一些美國人無法接受,覺得:你是一箇中國人,怎麼敢這樣?

美國人把自己當成爸爸

新京報:史迪威說蔣介石是守舊、封閉的軍閥,滿腦袋農民思想,對現代軍事一竅不通,這是真的嗎?

齊錫生: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蔣介石曾留學日本,是典型的親日派。通過實際接觸,他看到了日本國民的優點,如堅韌、忠誠、樸素等,他認為中日應攜手,蔣喜歡王陽明,也因當時日本盛行“王學”。

蔣介石又是民族主義者,所以在文化上是從日派,在軍事上是反日派。戰後他主張以德報怨,不希望中日長期對立,並希望保留日本天皇。

在日記中,蔣介石對國民性有較多批判,認為國人動輒頭腦發熱,需不斷潑冷水。

可見,蔣介石並不守舊、封閉,史迪威這麼看,是有原因的。

偷襲珍珠港前,美國軍方根本看不起日本,戰爭爆發後,又陷入極度恐慌中,甚至怕日軍佔領阿拉斯加,派史迪威去那裡組織民眾抵抗。

美軍採取的計算公式和日本侵華時採用的計算公式是相同的,只是考慮武器、經濟、軍隊數量等,所以日本人覺得自己優勢太大了,要3個月滅亡中國,忽略了中國人的民族精神與奮鬥意志。同樣,美軍也只看到武器、經濟、軍人數量等,所以覺得日本絕不敢挑戰自己。

軍方對蔣介石的傲慢態度讓羅斯福都感到很不安,幾次提醒說,蔣是4.5億人的總統,不能用對非洲酋長的態度來對他。

其實,美國非軍方人士表現得也不好。羅斯福派特使居里到重慶,這是中美同盟的關鍵一步,雙方談得很好,但中方材料被動了手腳,因為居里對蔣介石說:中美關係就像爸爸和兒子之間的關係,現在管得多一點,將來兒子表現好了,爸爸就不管了。

在中方材料中,動手腳的地方不多,但居里這段話說得太難聽了。

種族歧視是慣出來的

新京報:史迪威、馬歇爾等曾在中國長期生活,是“中國通”,可他們對援助中國表現得最消極,這是為什麼?

齊錫生:有了種族歧視心理,越是“中國通”,對中國越不好,他們自認為最瞭解中國,覺得中國沒什麼了不起。

當然,我們也應檢討自己,正因應對不妥,才讓別人產生了歧視心理。

史迪威、馬歇爾曾在中國長期生活,他身邊的中國人都是唯唯諾諾的,聽他們會講一兩句中文,立刻誇他是“中國通”。會說中文有什麼可值得稱讚的呢?我們到國外,不一樣要說英文?

我在香港,一次遇到外國人不守秩序,保安卻不管。問他為什麼不管,保安說自己不會英文,說了對方也聽不懂。外國人來中國,就應該和他講中文,聽不懂是他的問題。正是通過這些日常行為,種族歧視被一點點培養起來。

要旁徵博引,不要博聞強記

新京報:史料太多,如何才能都看完呢?

齊錫生:中國學者和外國學者不同。外國學者是先入為主,中國學者喜歡做起居注,對細節斬釘截鐵,可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有的細節不那麼重要,關鍵看從中得到什麼啟發。

古人做歷史,強調博聞強記、旁徵博引。

在今天,有互聯網和電腦,博聞強記已不太重要,關鍵在旁徵博引,培養出跨學科的治學方法。只在單一知識中下功夫,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人家一句“有用嗎”,立刻就把你戳破了。

我最不喜歡讀引經據典太多,卻看不出題目有什麼重要的書。

蒐集史料不是目的,目的是獲得發言權。現在有很多小題目專家,雖然能拿到博士、碩士,但太浪費時間了。應該在觀念史的框架下,多想幾步,然後再跳到史料中去。比如“一二八事變”,很多人說蔣介石消極抗戰,處處給十九路軍掣肘,以引誘日軍攻擊租界,讓列強出面解決。這說的對不對呢?

有了問題,我們再去查史料。那麼就會發現,“一二八事變”的中方主力是陳誠、張治中的部隊,對外稱十九路軍,因蔣介石想嚇唬日本人——我們的地方部隊就這麼厲害,你還敢侵略中國?

在戰爭中,張治中發現日軍火炮的巷戰威力不如野戰,建議今後多打巷戰。蔣介石以為找到了新戰法,可到1937年時,他發現根本不行,在日記中寫道:“此次受文白(張治中字文白)誤導不淺。”

至於說蔣介石想引誘日本人打租界,他的幾十萬大軍可以一打就走,沒必要堅持一個多月。

如果一開始沒有問題意識,這些史料就沒有任何意義。從研究到收集史料,到分析,再到結論,在這個過程中,收集史料最不重要。

好多人都會問我:相關史料你都看了嗎?可我為什麼要看完呢?歷史學者不是材料員,材料員坐在寶山上,可他看不出其中的珍貴。有的單位把史料藏起來,以後再研究,其實大錯特錯。

歷史名著《寡頭統治鐵律》,史料源於一家意大利工廠,再如《論美國的民主》,托克維爾只在美國旅行了六個月,照樣能寫出來。可見,不和觀念結合,史料就是垃圾。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