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機器的轟鳴，通過一根鋼管，棉花被高壓打進乾癟的皮囊中，眼前的公仔漸漸鼓脹，標牌上顯示，這個產品叫“張學友表情包公仔”。
女工們一邊充著“張學友”，一邊面面相覷。她們大多來自外省農村，都知道張學友，那是她們童年的歌神、天王，但絕不是眼前這個造型誇張的公仔——它來自一部老港片，歌神在裡面叫“蒼蠅”，那個說著“吃屎啦你”的囂張表情，是眾多年輕人聊天軟件裡的標配。
這裡是佛山南海區的沙溪村。不過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近200家玩具作坊，其上游產業鏈遍佈廣西、湖南等廣袤地區。放眼全國，只要有娃娃機的地方，就有來自沙溪的毛絨玩具，她們的產品甚至遠銷日韓。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玩具製造國，中國擁有2萬多家玩具企業，超過400萬從業人員，其中多數為女工。她們大多出身農村和縣城，為了生計背井離鄉，夜以繼日地縫製，生產出了全球70%的玩具。
2009年始，“用工荒”便在珠三角等地迴盪，勞動密集型產業首當其衝，沙溪的許多毛絨玩具作坊或倒閉，或遷往外省，但近些年，沙溪又重新熱鬧起來了。一些造型和圖案奇怪的公仔佔領了生產線——二次元和表情包周邊。
43歲的郭萍（化名）坐在一張矮矮的小凳上，手拿針線，為一個剛剛充棉的玩具封口。四周的公仔沉默而可愛。就像許多外省女工一樣，她內向靦腆，話很少。
郭萍覺得她已經不懂年輕人了，那些端莊規矩的布娃娃，新一代已無感了。人們的審美像超市貨架上的商品，越發豐富多元，而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是二次元和表情包的沃土。
郭萍和工友們都不知道，這場車間裡的“二次元革命”來自福州的一家淘寶店。2014年，一個叫胡櫟偉的90後把他的二次元設計放上淘寶，取了個古靈精怪的名字“歪瓜出品”。很快，它成為淘寶最火的二次元店之一。
既然年輕人都在淘寶，創意就能有更多的出口。4年前，在官方牽線和推動下，一些二次元IP和表情包，就印上紙巾和公仔，搖身一變，成為“網紅”。
一位年輕女工坐在玩具堆中，為充棉後的玩具封口。上年紀的女工對這些玩具則從來沒見過。 “像我女兒說的，媽媽你（被）淘汰啦，你落後啦。”她們說。就像她們做的“扔狗抱枕”，在網上熱賣，孩子們卻懶得告訴她們，抱枕蘊含的意思是“對方並不想和你說話，並向你扔了一隻狗。”
一位女工正在為小型“扔狗”公仔進行最後包裝。訂單頻繁的季節裡，女工們從早一直幹到晚。工作之餘，女工們擔心著故鄉的孩子沉迷網絡和遊戲。郭萍抱怨，自己的孩子曾在夜裡偷偷跑去網吧，她頂著夜色到處尋找，卻一無所獲。
這些小作坊，忙的時候“老闆”也要幹上一份，“老闆”老李正在為一個張學友表情包抱枕充棉。當毛絨玩具遇上二次元，雙方也不是一拍即合的。當胡櫟偉的玩具圖紙送到沙溪作坊老闆老李的案前時，他和女工們一樣充滿困惑。老李從沒見過這樣怪異的玩具，“感覺不到這個貨能有市場。” 每個到老李廠裡串門的老闆都忍不住對他說：“你這裡的貨，太醜了。”
老李手下，一個“屁股包”即將誕生。原先不被看好的表情包公仔訂單，出人意料地越來越多。在原創稀缺的市場上，腦洞也是生產力，去年雙12，淘寶二次元市場的增長達到驚人的90%。這背後是中國二次元產業的爆發。2017年，中國泛二次元用戶規模已達到3.4億，核心二次元用戶9100萬。
“今年傳統貨生意下滑很多，老的那套不好做了，但是二次元那邊空間要大得多，訂單都很穩定。”一位沙溪村的老闆說。
邱偉健大概是這裡為數不多知道“肥宅”含義的工人。他今年只有23歲，充棉是個體力活，通常由他這樣的男工來做。工作之後，邱偉健依舊會給自己買玩具。家境貧寒的他，小時候幾乎沒接觸過毛絨玩具，“玩的也是別的小朋友不要的，髒的那種，我撿過來。”
女工群中，也有男工的身影。618臨近，許多新款玩具正準備上架，商家和工人的休息時間都越來越少了。而這近似平行宇宙的兩個群體，共同創造的二次元玩具，最後將走出城中村裡低矮的作坊，隨著消費者的點擊和便捷的物流，抵達無數青年和孩子手中，為他們彰顯個性，帶去歡樂。
工作間隙，一位女工在看手機。日子忙了，收入多了，她想著過段時間把老家的孩子也接過來。一些年長的女工每次回家，都會從次品中挑些“怪怪的玩具”帶回家。不過她們還是不知道表情包是幹嘛的。
在沙溪村的這些年裡，她們看膩了金館長和張學友的臉。或許，等她們的孩子再長大一些，會樂於向母親解釋：什麼是肥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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