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村:劇場的孩子

劉曉村:劇場的孩子

素樸古雅的成都錦江劇場,多年來一直很興旺。

華興街是一條小街。錦江劇場落坐在這條街的東頭。錦江劇場的前身“悅來茶園”建於清光緒年間,它是清末四川戲曲改良的大本營。成都著名的川劇班社“三慶堂”,自悅來茶園建成起,就在此駐場演出。錦江劇場下午晚上兩場川戲連軸演,“悅來茶園”也永遠座無虛席,茶客都是些老戲迷。劇場隔壁是以醃製滷菜聞名的餐館“盤飱市”,對面則是成都最著名的渣渣館子“雨田”。老牌商業中心“商業場”開在街中心位置。華興街可謂老成都“吃喝玩樂”配套齊全的一條街。

近十幾年來,“商業場”“盤飱市”“雨田”日漸衰頹,錦江劇場和悅來茶園還是興旺得很。

我對於劇場的記憶,遠沒有吃喝逛商場那麼受用。

錦江劇場素樸古雅。豁亮的場燈下,一桌二椅的舞臺簡明空闊。喧天的鑼鼓和高亢的幫腔聲嘶力竭。臺上的長聲夭夭或咿咿呀呀常讓我煩躁不寧。大人嚴令我不得動彈,“都7歲了,懂事哈,下次不帶你來了”……趕緊懂事。被釘在座位上實在無聊,我就編造或更改戲裡的情節打發時間:書生翻牆時摔斷了腿,根本沒見到小姐;調皮的紅娘才是老爺親生的女兒;勢利的店家,被巧舌如簧的騙子捲走了全部家財……

散場。餘興不淺的父母一路議論,快到家了,我才發現不是手絹就是鑰匙遺忘在了座位上。又是被數落。次次從劇場“夢”醒,大人孩子都不大爽利,須要找點茬子來“間離”一下。

《鳳儀亭》《拾玉鐲》《迎賢店》《情探》《秋江》……那些年,我只不過看到些戲劇的邊角餘料。

相對於才子佳人 更迷戀現實主義人生

劇場外,《於無聲處》的海報高懸。畫面上的人物愁眉緊鎖,高大嚴正,不容置疑。戲之外,13歲的我被劇中人物崇高的痛苦所震懾。對比之下,我周邊的親朋不過是些庸眾。《救救她》《報春花》《血,總是熱的》……這些戲有著涇渭分明的道德觀念,似乎總有一類女性天生需要被拯救。那麼,我們街上被稱為“超妹兒”的壞姑娘又該由誰來管?

這些話劇,其時正在中國各地大規模上演,報紙上也在展開廣泛的討論。討論的話題與舞臺藝術無關,基本是對錯之爭的錚錚直言,也不乏對落後青年苦口婆心的規勸。我暗自慶幸不曾失足,又略有些不明就裡的失望。

《大風歌》《保路風雲》《霓虹燈下的哨兵》《西安事變》《趙錢孫李》《我們仰望星空》……傳統的敘述手段和舞臺調度,不管劇作背景是古代還是現代,立意臺詞也都迎合當下的思想觀念,“正面人物”斬釘截鐵地論述,“反面人物”灰溜溜地哀嘆。某種莫名的焦慮正在漫延,然而,質疑現實其本身就是一種罪孽。“長相守,不相疑”,話劇《王昭君》裡的民族觀適用於一切方面。

相對於錦江劇場裡的才子佳人和勸善戲文,四川劇場和成都劇場裡的現實主義人生更為我所迷戀。我家附近的工人文化宮和我家樓下的西城區文化館劇場,也都經常上演業餘文藝愛好者們排演的話劇。高度煽情的浪子回頭故事,線條粗淺的人物性格,演員們吼叫著背誦臺詞……我盤桓在這些劇場,思付著,是否只有臺上這些人的生活才值得一過,即便面對死亡,傲慢的氣魄也絲毫不減?!

軟弱羞怯的靈魂在劇場各個角落遊蕩

那年夏天,我在四川某縣級市的文工團過暑假。酷暑天,排練演出如火如荼,劇場日夜不得閒。出身草根的導演和演員們,單純熱烈,道聽途說了很多新觀念。他們急迫地拋棄半生不熟的傳統文化,將西方哲學和藝術觀念當作饕餮盛宴,生吞活剝囫圇吞下。轉手的外來文化讓他們普遍消化不良,故弄玄虛應付觀眾倒還顯得綽綽有餘。他們是那個時期中國戲劇人的縮影。

我被舞臺的博大精深迷住了,恨不能一夜長大參與其中。令人沮喪的15歲,只配做一名觀眾。

《伽利略》《車站》《野山》《WM我們》《中國夢》《掛在牆上的老B》《山祭》《屋裡的貓頭鷹》《虎踞鐘山》《桑樹坪紀事》《狗兒爺涅槃》《黑駿馬》《培爾金特》《麥克白》《悲悼》《慾望號街車》……

有一陣子,我和幾個狂妄之徒出入於京滬兩地的各個劇場,從來不買票。我們找熟人、畫戲票、翻圍牆、爬廁所、躍花臺、吊鋼窗……用盡各種方法,總能混進劇場。我們或坐或站,傲視著舞臺,有的是荷爾蒙和力比多。荷爾蒙和力比多爆棚的不只是正值青春妙齡的我們,臺上臺下的氛圍,竟也是如出一轍。

那些劇場,熟悉如自家後院,來去自如。

場燈漸漸暗下來,我的喜悅會瞬間轉為狂喜。我那軟弱羞怯的靈魂,自由地在劇場的各個角落遊蕩。自由對我來說,在很多時刻等同於想象。劇場集體主義形式下各不相干的處境讓我安之若素。偷偷抹眼淚的觀眾。不時嚼點零食的中年婦女。輕浮的笑聲或深沉的喟嘆在不恰當的時候響起。打鼾的人被同伴的胳膊捅醒,睜眼就問“演到哪兒了”。拉緊雙手、熱戀的年輕人恍惚的眼神。受到驚嚇的孩子,四下張望尋找同類。首次進劇場的人,興奮或是上了當的表情……

置身於芸芸眾生中,窺探別人家的命運,既不能分幸運一杯羹,也無須為落難負責。臺上的人生興許比自己的更豐富跌宕,卻不見得有自己的自然真切。進進出出劇場的人通常曉得: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

全部的戲劇多於全部的生活

酷愛劇場的人大抵是幻象的俘虜。他參與到唱唸做打和動作臺詞構置的虛擬生活中,實打實的日子和就手的情感滿足不了他,他有著更為隱祕的渴望和念想。被遊戲填滿的空間讓他著迷,讓他在一段時間內遺忘了自我,放下了生計和操持。遺忘真實和虛無的界限也不免危險,個別人會因此沉陷,難以自拔。不過,時代到底是不同了,臺上臺下都流於粗疏鄙陋一時興起,更多人步出劇場,不過是慨嘆一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罷了。

有許多劇名會在深夜鑽進大腦,它們是失眠時浮現得最多的詞組。我在黑夜中搜索記憶,希望在沒有默數完這份名單時就已經睡著了:《伐子都》《愛情螞蟻》《思凡·雙下山》《生死場》《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青春覺醒》《盜版浮士德》《人魚傳說》《三姐妹·等待戈多》《切·格瓦拉》《青春禁忌遊戲》《安魂曲》《失明的城市》《理查三世》《懷疑》《哥本哈根》《薩勒姆的女巫》《白鹿原》《建築大師》《肖邦》《小市民》《孔雀東南飛》《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紅色》《大師與瑪格麗特》《麗南山的美人》……

幾十年來都是這樣:散戲後的夜晚,經常會碰見急著回家的演員,戲妝沒有徹底洗淨,還殘留著角色的痕跡。我看著他們漸漸老去,似乎他們扮演的那些人,也都跟著慢慢老了。流逝的時光在他們臉上有跡可尋,儘管不如舞臺上來得迅猛酷烈……

全部的戲劇多於全部的生活。我只須調整呼吸,等待大幕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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