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僧與巖畫

藝術 美術 犛牛 朋友圈 光明網 2017-06-16

甲央與巖畫的邂逅,頗有些傳奇色彩。

多年前,甲央尼瑪曾教一位僧人繪製過唐卡。後來,這位僧人到山中閉關修行,他在禪定中得到啟示——如果請甲央尼瑪畫一幅空行母的唐卡作為觀想對象,將對禪修十分有利。

為閉關僧畫好唐卡後,甲央尼瑪專程送去。進入通天河南岸的覺色隆山谷後不久,他注意到,離地面十米高的一處巖面顯得與眾不同,似乎刻著某些圖案。他爬上去仔細辨認,發現上面的圖案有人,有鹿,有狼,還有犛牛,是一個牛群受到野狼攻擊的場景,表現手法樸素寫實。

“這會不會就是書上所說的巖畫?”甲央尼瑪問自己。

他當即用手機拍下圖案,並記錄了地點。回家後,甲央尼瑪馬上找來所有能找到的書籍查詢,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接著,他又大量購買有關巖畫的書籍,惡補巖畫知識,並開始利用業餘時間,對玉樹境內的巖畫展開調查。

一個偶然的機會,青海省紅十字會常務副會長孫林見到了甲央尼瑪用手機拍攝的玉樹巖畫,他讚賞道:“這是保護玉樹文化的可貴行動。”在孫林的倡議下,省紅十字會提供資金,把考察玉樹巖畫作為保護玉樹民族文化的項目之一,支持甲央尼瑪把這項工作繼續做下去。

四年來,甲央尼瑪帶著他的學生,行走在氧氣稀薄、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玉樹,他們在通天河流域的4個縣發現了24處巖畫點,1700多個巖畫圖形,填補了玉樹巖畫調查的空白。國內知名巖畫專家、南京師範大學教授湯惠生評價道:“發現巖畫僅僅是那些資深考古學家或者田野工作者才能實現的夢想,甲央尼瑪就是這樣一位資深的田野工作者。”

“野人”的繪畫

2015年的一個冬日,甲央尼瑪帶著兩個學生——昂然傑和土登桑州到治多縣的登額巖畫點做田野調查。傍晚時分,天色漸暝,忙碌了一整天的他們收拾好工具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幾個當地牧民沿著山體兩側包抄過來,將他們圍住。

“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包裡裝的是什麼?”一連問了三個“什麼”,口氣有些生硬。實際上,在甲央尼瑪調查巖畫的過程中,這早就不是第一次被盤問了。

“我叫甲央尼瑪,是州職業技術學校的美術老師,我和我的學生在研究石壁上的這些畫。”

“研究石頭上的畫?” 聽甲央尼瑪講的是當地的康巴藏語,牧民的口氣與神色和緩了不少。

“嗯。你們治多縣文化局的巴德局長是我的朋友,縣中學教藏文的扎西達娃是我的學生。”

只可惜,牧民們既不認識巴德局長,也不認識教藏文的扎西達娃,他們是奉村委會主任之命,來“請”這幾個可疑的陌生人去 “談一談”的。

“你們看,這是鹿,這是野犛牛。這些都是‘木格’(藏語,“野人”之意)刻在石頭上的圖案。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它們拓下來。”甲央尼瑪指著巖面上的圖案進一步解釋。

這些圖像是野人刻上去的?真是稀奇的說法。作為牧人,牧民們自然認得出上面的鹿和野犛牛,但他們祖祖輩輩都認為,石壁上的鹿和野犛牛描繪的是某個偉大人物前生為神鹿或神牛時的事情,而且這些形象也絕非人力所能刻畫,是因為某種神力而從石頭上自然顯現出來的。

甲央尼瑪打開包給他們看,裡面只有照相機、紙張和蘸過墨汁的棉布包。

儘管對於石頭上的圖案是“木格”鑿刻的說法還將信將疑,但包裡的確沒有什麼可疑物品。

“達,哦呀!切措久鬆。”(“那好吧!你們走吧。”)牧民們最終放行了。

甲央尼瑪與麥蘇寺知客僧的初次見面與此有些類似。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時對方還會打電話給甲央尼瑪,問什麼時候再來調查,來了還會讓小師父們幫著打水。

“牧民們認為巖畫是神聖的自顯畫,因此,一般來說沒有人會有意損壞巖畫,這在客觀上對藏區巖畫起到了保護作用。現在,很多人也知道了這些巖畫不是自顯的,而是先民們對當時生存狀態的真實記錄,牧民們也開始主動幫我們做巖畫的保護和調查工作了。”甲央尼瑪說。

差點掉入湍急的通天河

因為搞田野調查經常露宿,甲央尼瑪落下了風溼性關節炎的毛病。“在西寧還好,到了成都這些潮溼的地方,腿就又腫又疼,走起路來,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使不上力。”

“說到‘露營’,你們城裡人一定覺得很浪漫吧?”甲央尼瑪盯著我這個“城裡人”笑道,“實際上一點也不浪漫。玉樹的風大得可以把帳篷颳走,刮過風,大雨接著就到,把被子都給淋溼了,一晚上都別想睡好覺。”

作為一名教師,甲央尼瑪主要利用寒暑假考察巖畫,但他更喜歡在寒假裡做這件事。

“海拔四五千米的玉樹,冬天滴水成冰,你們不怕冷嗎?”我有些疑惑。

“玉樹的冬天是特別冷。做田野調查,一會兒手就凍得不聽使喚了。不過在夏天,遍佈高原的沼澤地很容易把車陷進去。而到了冬天,沼澤地全都凍住了,在上面開越野車也不怕,哪裡都可以去。”

玉樹的巖畫大都在通天河沿岸,去往巖畫點有時候有土路,有時候根本就沒有路。他們每到一地,首先向當地牧民打問哪裡有“讓炯”,但因為牧民們把巖畫和佛教摩崖石刻都稱為“讓炯”,意為“自然顯現”,因此,很多時候甲央尼瑪他們會被誤導,沒少跑冤枉路。

“拓巖畫的時候,兩個學生要按住紙張,經常是風吹得連紙都鋪不展。我就這樣一隻手扒住巖壁,再用另一隻手拓印。” 在賓館的房間裡,甲央尼瑪用左手抓住窗戶檯面,為我模擬他的工作狀態。

調查巖畫,有時還會遭遇危險。發現狼、熊這些猛獸的足跡是家常便飯。 “我不怎麼怕狼,但是每次想到可能會遇到熊,事後還是有些害怕。”甲央尼瑪說,在玉樹他多次聽說過熊襲擊和傷害人的事情。

2015年10月的一天,甲央尼瑪和學生到治多縣的一座大山裡考察。越野車開到路的盡頭,他們又在嚮導的帶領下徒步翻過一座山,到達了巖畫點。發現巖畫的興奮讓甲央尼瑪忘記了時間。等完成拍攝和拓制,已經是下午五六點鐘了。如果原路返回,路途自然會比較近,但甲央尼瑪他們還是選擇了從相反的方向出山,因為嚮導說,這座山是當地的神山,依照藏族人的習俗,只能沿著順時針方向走,儘管這樣路會長出很多。

暝色四合,出山的路顯得格外漫長。裝著照相機和全套拓制工具的包,平時不覺得有多重,但此時,卻實實在在地壓迫著甲央尼瑪的肩膀。嚮導對路也不是很熟悉,在昏暗的原始柏樹林裡,他們打開手機照明,走走停停。

遇到崖壁要手腳並用地攀爬,腳下就是波濤洶湧的通天河。在一處還不算太陡的山坡上,甲央尼瑪一步沒有踏實,滑了下去,好在滑動了一段距離後停住了,否則再往下就是懸崖絕壁和滔滔的通天河,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從小在山裡長大,但那一晚,似乎怎麼也走不出大山,我有些絕望了。”甲央尼瑪說,等他們最終走出大山,到達住處時,天已經快亮了。

彩虹仙女的故事

4月14日,《“感恩回饋·成就未來”保護民族文化項目成果展》在青海省美術館舉辦,玉樹巖畫展是其中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雙鹿圖》《耕耘圖》《站立的武士》《巫師與動物》《驅車狩獵圖》……展會上,一幅幅遠古玉樹巖畫的拓片呈現在觀眾面前。這是甲央尼瑪幾年來考察玉樹巖畫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

甲央尼瑪身著藏袍,為觀眾講解巖畫的內容。休息時,他與我交談起來。

“這些年我拜訪了一些國內知名的巖畫專家和藏學家,比如湯惠生、謝繼勝、李永憲、張亞莎,他們的指點讓我受益匪淺。尤其是湯惠生老師,他在玉樹巖畫的斷代方面對我幫助很大。”

甲央尼瑪把玉樹巖畫劃分為早、中、晚三期風格,沿著通天河的上、中、下游分佈,表現方式分別是通體鑿刻法、線刻法和樸素描繪方法,總體時間跨度為距今3500年到2000年之間。

“無論是早期通體鑿刻的古樸稚拙,中期線刻的抽象變體,還是晚期描繪方法的樸素寫實,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些巖畫的藝術水準之高,讓我相信當時一定有一個專門的階層在從事這項工作。”甲央尼瑪說。

令甲央尼瑪印象深刻的還有巖畫上那些獨特的圖案和符號——雍仲(“萬”字符)、車、塔、武士、六芒星……其中,六芒星是一個神祕的符號,在瑪雅文明、印度教、猶太教、佛教密宗中都有它的身影。

再如,被甲央尼瑪命名為《山水圖》的那幅巖畫,上面有鹿、渦紋和“弓”字形的圖案。發現這幅巖畫的地方,正是通天河河水湍急,旋渦迴轉的地方。如今,當地人還會在附近的巖壁上鑿出石龕,把刻有讚頌水神和龍族經文的石塊供奉起來。甲央尼瑪認為,渦紋代表著河中的旋渦,而“弓”字形圖案既像是山路,又像是天梯(傳說中藏族的第一位贊普就是順著天梯來到人間的),這反映了藏族先民對神山聖水的崇拜,而正是這種延續千百年的山水崇拜觀念,使得藏區的生態環境得到了較好的保護。

在玉樹巖畫中,幾乎每一幅都離不開犛牛的形象。青藏高原上,犛牛為藏民族提供了食用的牛肉和牛奶、禦寒的牛毛,犛牛也是藏族人的運載工具,藏族牧民的生活一刻也離不開犛牛。即便在藏族神話傳說中,緊要關頭,英雄人物也往往化身野犛牛,衝鋒陷陣,戰勝敵人。從通天河發源地附近的昂然巖畫到流入稱多縣更著溝巖畫或者對面的角色溝巖畫,犛牛都是永恆的表達主題。

“這一點也不奇怪”,甲央尼瑪說,“因為在藏語裡,通天河被稱為‘哲曲’,意思就是‘母犛牛河’。”

千百年來,不論外界有沒有關注,玉樹巖畫一直都在那裡,它是一部反映藏族遠古生活的百科全書,為我們瞭解遠古時代藏族先民的生活打開了一扇窗。“以往,當人們談到藏族繪畫時就會想到唐卡,但藏區巖畫的發現,把藏族繪畫史的起始年代又大大地向前推了。我準備寫一部《藏族繪畫藝術史》,就從藏區的巖畫寫起。”甲央尼瑪說。

在藏語中,人們把繪畫稱為“日姆”,意為“山的女兒”。傳說在遠古時期,一天,雅隆部落有位叫阿噶的青年在山裡放牧,看到一位美麗的仙女在雨後的彩虹中翩翩起舞。阿噶向她走去,仙女卻消失在彩虹中。為解相思之苦,阿噶在石頭上刻畫了彩虹仙女的形象,並日夜與之為伴,他把這幅少女的肖像稱作“日吉布姆”,意為“山的女兒”。從此,藏族人就把畫稱為“日姆”,它包含著“在岩石上刻畫”這樣的含義。

談到甲央尼瑪與巖畫,國內知名巖畫研究專家湯惠生教授說:“‘日姆’後面站著一個夢境般美麗的仙女,我相信,只要執著,甲央尼瑪一定會在彩虹仙女消失前一睹她的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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