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莞的製鞋廠裡，李琦看到了工人艱難的生存和迷失，他說：這是所有人共同的困境。
“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 伴隨著畫外音，工人在流水線上忙碌地勞作，轟然一聲，他們停下，三個白衣年輕人在靜止的工廠裡用武術對打，追逐進一座迷宮。這一切發生在東莞一家普通的製鞋廠，它是青年藝術家李琦的作品《叢林》。
李琦—《叢林》，2017
2015年5月，李琦受到邀請從北京到東莞參加一個多月的藝術家駐留項目，他想起沸沸揚揚的掃黃和富士康自殺事件，於是想親自看看聚集了廉價勞工和色情產業的東莞到底是什麼樣。
在東莞，李琦被分配到一家制鞋廠，它叫Bonito，意思是是西班牙語裡的“美麗”。初到的李琦一下子蒙了，不知道自己能在那裡做什麼。他聽說2個月前這家工廠從三千人裁到了三百多人，全球經濟形勢不好，大量工廠倒閉了，但是這座廠還是很忙碌，工人們經常通宵輪班趕工給一些大品牌供貨。
“他們每天工作超過10個小時，每週休息一天，當時的工資大概每月3-4千。工人們都是心甘情願的，很多人生怕你不讓他加班。他們不怕吃苦，因為他們來到這裡就是想改變命運。”
工人們在工作之外似乎沒有什麼休閒活動，廠長便號召所有人種菜，他覺得既然工人都是從農村來的，可以做自己擅長的事情調節心情。"廠長對工人的生活有一種想象，這一點和藝術家是一樣的。但工人不就是為了逃離種菜的生活才來這裡的嗎？當這份好心變成硬性的要求，工人們並不願意接受。”
駐留快要結束時，李琦想給工人們拍一部武打片，但當時沒有充足的條件，他只拍了一些照片，讓工人舉著噴壺、鞋子和玩具槍來表演槍戰。2017年2月，李琦重遊故地，很多人，比如廠外賣豬腳飯的老闆都還記得他。這一次，他終於實現了拍片的想法。
李琦為工人拍攝的“槍戰照片”，2015
YT新媒體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最新展覽“例外狀態”（The New Normal)上見到了李琦，聊了聊他在“血汗工廠”裡見到的生存狀態，以及藝術家與移民工人共同面對的困境。
YT對話李琦
藝術家李琦
YT：先聊聊你自己吧，為什麼會選擇做藝術呢？
LQ：讀初中時，我看著在國企工作的父母每天上班下班，就決定要做自由職業，逃避那種生活。我父親畫畫，所以我也選擇了讀美院。在這個看似高雅的行業呆久了，我發現做藝術其實也是一份實際的工作。
YT：你現在對藝術家這份職業的看法和過去有什麼變化呢？
LQ：從四川美術學院畢業後，我用很長的一段時間思考：什麼是藝術？自己的作品有什麼意義？它們和網民做出來的東西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創作的時候會期待有一個面向公眾的意義在裡面，但是做完之後發現，只要這件事對自己有意義就夠了。我對藝術的看法變得實際了，這不是理想主義被現實打敗，而是自然而然的過程。
YT：為什麼你會決定拍一個工人出演的武打片？
LQ：我不希望我和工人之間是一種凌駕者和道具的關係，所以這個作品是我和他們討論出來的結果，他們說：“你是拿著攝像機的藝術家，那你可以拍我們喜歡的武打片。” 這麼做跟我以前的創作也有關係，我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個創作者，現在藝術家的身份已經不像以前，你掌握了一門特別的技能才能做藝術。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藝術家和普通人的區別只在於創作領域的不同。
YT：一開始的旁白：“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聽起來很像動物世界。
LQ：東莞沒有什麼本地人，都是從全國各地遷徙過來的。這些外地人、打工仔就像動物一樣為了生存，跟隨季節的變化匯聚到一起。
YT：那三個對打的也是工人？他們的動作好像挺專業的。
LQ：他們就是普通工人，但都練過武術。那邊可能有習武的傳統，每條街都有一個武館。女孩練的是跆拳道，兩個男孩練的是黃飛鴻的蔡李佛。他們三個比較年輕，也好說話，就被我拉來當主角。
YT：你是怎麼說服這個工廠的人配合你拍攝的？
LQ：死皮賴臉唄。我住在那裡的時候常找廠長聊天，他很歡迎我再去，但每次一聊到拍攝的時間他就不說話了。他們的時間很難約，拍攝的那天突然又來了一批貨需要趕工，但我們的設備都準備好了，所以借了一個下午。拍攝的時候工人不停地問我：“還要來啊？還沒拍完啊？” 我只好找管理人員強制要求每個人停下來配合拍攝，但其實很多人還是會有小動作。
YT：為什麼要讓所有人靜止不動，好像時間暫停了一樣？
LQ：我在那裡感受到最強烈的就是：時間等於金錢。工廠僱傭工人是按小時算錢，靜止對他們來說就是切切實實的損失。我讓他們做一件無意義的事，浪費他們的時間，這可以算是一種挑釁。拍完之後我想請大夥吃頓飯，他們也不願意去，不想花時間。
YT：這部片子裡有劇情嗎？
LQ：沒有安排刻意的劇情，因為你沒有辦法對工人的生活提出什麼想法。打工的人不得不實際，他們沒有知識或社會資源，只能靠體力活謀生，我看到的是原始的勞動和剝削。
YT：三個工人後來在一個像迷宮一樣的地方對峙了很久，你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LQ：那個迷宮就是用他們種的菜堆成的，都是一些週轉箱、鐵皮櫃裡長出來的蔬菜。工人在自己的雙手建立起來的迷宮裡打鬥，自我內部有一種膨脹的焦慮。片子叫《叢林》，東莞的菜園和城市都是叢林，人像動物一樣迷失、自我對抗。
李琦和工廠的工人
YT：去那裡看過之後，你覺得東莞工人的生活狀態和你去之前的想象相符嗎？
LQ：當你不帶預設，親身體驗後才會發現，他們的生存並不理想，但也沒有想象中的不堪。我覺得工人的處境和所有人是相似的，包括藝術家在創作中所遇到的困境，雖然身份不同、工作內容不同，但處境是沒有區別的。
關於展覽
時間：2017.3.19 — 2017.7.9
地點：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編輯✎卿小漁
圖片鳴謝✎藝術家李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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