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解一個音樂家似乎應該從他的傳記或者某些史料入手，而不應該從一部電影開始。不過提到莫扎特，我就無法排除那部同名電影。提起那部電影，我就避不開莫扎特莫名其妙的笑聲。它使我相信，莫扎特的命不好，與笑得太拙劣有直接的關係。
真實的莫扎特是否那樣笑過已經不重要了，它給了我一個信號，讓我知道這個神童在王公貴族中的地位是極為尷尬的。一般的人確實很難想像，一個天才的音樂家，竟然會笑得那麼沒有品味，笑得你恨不能上去捂住他的嘴。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幹、澀、夾生、既不連貫又死撐硬捱，努力想給人一種好感，帶有點不自覺地討好，卻又沒有自信。完全是笑給別人看的，又不乏對自己的嘲弄。人只有在一種極其找不著北的處境下，才能發出這樣劣質的笑聲。
請不要誤會我在說莫扎特是個獻媚者。不，他從來不是。莫扎特在人格上的健全是不容置疑的。但是生活對他太不公平了，從他是個三歲神童時就沒有公平過，一直到他死。他到處旅行演出，接受國王們的接見，被教皇授予“騎士”勳號，但是如此的風光卻沒換來過略為像樣一點的酬勞。不知為什麼，那些多到走路時都在口袋裡叮噹作響的金幣和碎銀，就不能瀟灑地拋給這個急需要改變生活的孩子一點。那些人幾乎是在用掠奪的方式消費著莫扎特的音樂才華，這個狀態使神童連撒一下野的天性都被剝奪了，他本來是很可以得意忘形地度過童年。
也許從那時起，莫扎特便錯誤地以為，只有那樣的笑才是最安全的。作出這個推測非常令我難過，因為那不是正常人的笑，也許莫扎特已經不會笑了。也許他根本就不想笑。
但是他還是不得不笑。他努力要讓自己的音樂保持鮮活的光澤，就先要保住自己的訕笑。哪怕是最令人肉麻的笑，也是他的權利，也是他的一道防線。
劣質的笑沒有打垮他的創作。他的作品如行雲流水一部接著一部，那裡面有世界上最燦爛的快樂。他到所有門類的音樂殿堂裡走了一遭，然後訕笑著離開，留下一大堆寶藏。這些寶藏沒有使他更加富有，卻讓後世的音樂愛好者永遠也消費不盡。
他不會像巴赫那樣為上帝寫出福音，他也不會像貝多芬那樣去理解生命，他甚至放棄了自我，決不引導聽者的思想。他只是縱情地歌唱，把自由的權杖交給我們，讓我們共同去感受歡樂。不喜歡莫扎特的人，總是指責他的“簡單”，他太不擅長思想，音樂在他手裡僅僅是一個魔方，他任意地轉動，讓它變化出無限的可能，少了一點大氣。喜歡他的人，可以從那簡單中感受到一種純淨的質地，非常天然無須雕琢，乍一聽漫不經心，再一品味裡面充滿了對細節的專注甚至是虔誠。那種虔誠可以小到像一個孩子在嘟噥，也可以大到像一個太陽在喃語。也難怪後人畫他時總是有幾分近似“太陽神”，那是他在音樂中給人的形象，平和中帶著健康與帥氣。雖然有資料表明，他只是個矮小瘦削、面色蒼白的，但是有著一頭濃密金髮的男子。
也許笑聲真的決定了他的命運。它讓那些王公貴族們增添了更好的自我感覺，失去了扶持莫扎特一把的興趣。但是當我們聽到玻璃杯都會莫扎特旋律下歌唱時，我們知道，其實那笑聲什麼也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