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老人創造的奇蹟|王瑞芸

音樂 柏拉圖 歷史 文匯網 2019-02-04
三位老人創造的奇蹟|王瑞芸

我們現在的社會可以說是個屬於年輕人的社會,可沒想到過去的這一年打動我的卻是兩個老年人,那就是陸慶屹的處女作電影《四個春天》中的一對老人,就是陸導本人的父母。他們住在貴州很小的一個城市中,屬於最普通的人,幾乎不具備任何眼下人人渴求的所謂社會“資源”。他們生活清貧,在上世紀60年代結婚時連一口鍋都買不起,即使是極其寒素的結婚所欠下的債,也是到1995年才還清的。可是身處那樣的物質狀況和社會地位,他們卻照樣把生命活得有聲有色,豐滿精彩,以致平時喜歡隨手拍拍照片的小兒子陸慶屹“不得不”拿起攝像機去呈現他們,並告訴我們說,“我對我爸媽最崇敬的地方,是他們對生活的態度。我這一輩子從來沒聽過爸媽對生活說過一點抱怨的話。我想把這種既強韌,又柔軟的精神力量呈現出來做某種參考。”

他沒有想到,我們也沒想到,就這麼一部記錄一對老人日常生活的電影,卻打動了很多很多人的心。網上有評論說:這部電影“所到之處均收穫一路淚水,普撒一路溫暖。”說真的,我也被感動得一塌糊塗,而且有些困惑,為什麼一對普通老人的普通生活會這麼深地觸動到我的心呢?

我定神想了想,覺得可以這樣來回答這個問題——這裡先容我從另一個老人說起。那是一個美國老人,叫羅迪(Sabato Rodia,1879-1965),也是個窮人,他的地位和處境甚至比《四個春天》裡的老人還要低一點,他是連字都不大識的,而《四個春天》中的兩位老人都是有文化的人,父親是物理教師,並酷愛音樂,能玩二十多種樂器;母親愛唱歌,是當地的民歌高手。

羅迪在14歲時,從意大利移民到美國,一輩子就靠做泥瓦匠餬口為生。可是這個兩手空空,連英文都說不利索的人,從42歲那年起,突發奇想,獨力開始在自家後院去建一個他夢想中的大“東西”。他只能用業餘的時間去做,唯一能買得起的東西是最便宜的水泥,其他的所有材料——鋼筋啊,瓷片啊,玻璃瓶啊,貝殼啊——全是他一點點撿來的。結果羅迪用了34年的時間,在沒有任何機械設備的條件下,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把那個“東西”建成了一個塔群,其中最高的一個足足有30米。那個五色斑斕的“大東西”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沒法相信這是由一個赤手空拳的老漢建成的。現如今,他建的那個塔已經成為洛杉磯的一個著名景點,被稱為“華茲塔”(Watts Towers),甚至是這個城市的一張文化名片了,連外國來的政要都有興趣去參觀呢。

說真的,美國老人羅迪和他的塔是我住在洛杉磯這二十幾年中最打動我的事件,原因應該是:這個美國老人用自己的生命,展示了一個自開天闢地出現了人類之時就存在的一個事實:一個人的生命能量是極大的,你不需要依靠其他,就是依靠這條命本身,也能做出非常驚人的事。然而,這個事實通常只停留在字面上,沒人真認可它,實踐它,一直要到某時某地真出現這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做下了這麼件驚人的東西,才能讓我們對這個事實睜開眼睛。怪不得佛家有句話說“人生難得”——估計這句話是個中國人基本上都聽到過,但多少人真的對這句話有感覺呢?反正,對我來說,是在看見了羅迪和他做下的事之後,才大吃一驚,才真的肯接受這句話,肯重新來看待自己的平凡生命,並且在有生之年中,第一次僅僅是在單純的“人”的意義上,讓自己獲得了很大的自信。

沒有想到,《四個春天》中的兩個中國老人,會讓我再一次受到了從羅迪那裡經受過的同樣強度的心靈衝擊。我甚至覺得,他們給了我認識人生價值的一個新維度,那就是說,我的認識一開始因為依據了羅迪的例子,於是像我這種研究藝術的人很容易就以為,一個人的才華與能量,需凝聚為一個物化對象才算是價值得到了體現——比如寫一本好書,做一件傑作等等。可《四個春天》中的那對中國老人卻向我呈現,人的價值、生命的能量,卻並不一定要付之於有形之物或一個物態的承載對象,他們就在最普通的衣食住行中,在不引人注意的尋常人生中,一樣可以把生命活出一種水晶般的質地。瞧瞧電影中的那對中國老人,他們天然地對生活有一種坦然接受的從容,有毫無抱怨的知足,有充沛完足的愛心——包括對人,包括對自然中的所有花草鳥魚、對一切生命和四季變化。有這麼滿溢的愛心與興致來面對世界,使得他們縱然日復一日地在操持生活中的種種瑣事,但從不以為煩,反而是津津有味地享受其中的樂趣和成就。這樣的心態,使得這兩個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依然具備孩子般的天真快樂,會對著鳥說話,會對著花起舞……那個做母親的——被兒子看見——即使在勞作,她的腳都在點著拍子,“她嘴裡沒有唱出來,但是心裡有歌”!那個做父親的,看見燕子飛回房樑上做窩,會驚喜而慎重地報告全家:“今年燕子又來了哦!你看嘛,哈哈!”這些內心喜悅的不經意流露,讓我們特別驚奇地看到,他們縱然置身於社會底層,身上居然一點也沒有被時代與社會摧折的痕跡,生命中沒有任何汙損的俗氣的東西!他們真的是把最普通的衣食人生活出了詩意,活成了柏拉圖所定義的“生活”最高理念的樣板。

我應該沒有盲目地拔高這對老人身上所體現的價值吧,否則那樣的普通人生憑什麼會讓“所有的人都看哭了……你會被那種健全的詩性心靈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碰到的人們沒有人不在談論它,《四個春天》已經吹起來了一股和煦的風……”(網上評論)因此這對中國老人的生命狀態,真的是可以提升到文化學層面上去看的。中國文化從來就不在意“著相”,因此有“大象無形”一說,意思是,人的最高成就不一定要落實在可視的物質層面上,“無意”或者“無形”有更遼闊的覆蓋面和大氣度。這個立場導致中國文化一直以來都更重視人心,專在人心的改造上下工夫。就如學者梁漱溟先生(1893-1988)所指出的那樣:西方的文化價值是偏外向求取的,有更多物質性的聯繫;而東方文化的價值是偏內向的,比較脫離物質層面——“中國文化是要使生命成為智慧的”。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文化的主要內容都是在講人心的完善,而不很去重視外部世界的改變。因此,我們傳統的文化審美立場一直是,一個人,他的心的質地好了,生活的質地必然就好,世界也會變好。《四個春天》中的兩位老人恰好把中國文化的這種品性給呈現出來了:心的質地好了,即使身處山間地頭,布衣敝屣,無名無位,他們也能把尋常生活活成了詩,活成了某種叫人肅然起敬的精神品質。因此他們的兒子陸慶屹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父母“有巨大的感染力。至少對我來說,萬一我做錯了事,面對他(們)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們用自己的存在指示給我們每個人看見,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一個生命在任何情況下去豐滿自己的內心。這對身處邊地的父母,其生命的質地,真如同他們的兒子無意間在地下坑道中發現的那塊水晶一樣,“它們埋藏在山林裡,沒有人知曉,仍然朝著最純淨的方向生長”。當這塊水晶被帶出坑道,放在世人眼前時,人們沒法不驚豔,沒法不感受到它散發的純淨柔和的光芒。

這應該不是一個形容的說法,因為陸導親口告訴我們:“父母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溫柔”;“他們對人的愛是無理由、不需要回報的,不管是對陌生人,對萬物,對植物,他們倆都有一種敬畏感……這樣的人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遇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們的驕傲,但他們是我的驕傲。”

我想,我把事情看清楚了,美國老人羅迪是把他的天賦和能量凝聚在一個塔上,讓我們知道,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可以創造奇蹟的。而活在山間地頭的兩位中國老人,縱然愛音樂,善於吹拉彈唱,卻從無企圖要把自己的天賦去落實在一件作品上,但一點不妨礙他們依然能夠創造奇蹟,就是讓自己的內心變為水晶一樣的寶物,那件“寶物”散發的光芒折射到普通生活中,一樣能照亮千萬顆人心,啟發千萬人覺悟。照我看這是一種東方式的“作品”創作方式——形而上的,無形的,但絕對不比有形的差。

2018年我有了這樣的感悟,真覺得自己沒有白過。感恩《四個春天》,感恩遇見這對中國老人,感恩父母給予我生命,從今往後要更加珍惜“人生難得”這個事實,學著去改善自己內心,讓它朝“最純淨的方向生長”——這是我2018年的收穫,也是2019年的起點。

2019-1-21美國千橡城

作者:王瑞芸

編輯:範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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