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英格瑪·伯格曼《呼喊與細語》影評

作者:賈謬

伯格曼,這位傳教士的兒子,作為導演,宗教性的終極關懷賦予了他的作品一種深沉而廣博的經典品質。作於1973年的作品《呼喊與細語》,通過一個病危的女人在臨死前後與其兩個姐妹、一個女僕之間的日常故事,剖析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疏離,影片所傳達的生命的被遺棄感,浸透了神不在場下個體生命何以救贖的悲思。


伯格曼︱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艾格尼絲得了不治之症,彌留在病痛的煎熬和死亡的恐懼中。姐妹瑪麗亞、卡琳和女僕安娜,一起照看她最後的日子。醫生來診斷了一下,對病人的關懷像牧師一樣,那是宗教性的撫慰,如果是中國的大夫,一般會說“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吧”,西方人比較直接,醫生說艾格尼絲的時間不多了。

醫生走的時候,瑪麗亞與他四目相對,眉睛傳情,他們曾有過一夜婚外戀情。電影插敘了這一段,瑪麗亞勾引醫生的時候,醫生讓這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毫不留情地揭露冷漠、世俗、慾望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她用力剋制著自己內心的驚愕,這剋制的表情彷彿是一種呼喊。第二天,偷完情的醫生走了,丈夫回來了,瑪麗亞若無其事地說話,丈夫彷彿心裡明白了一切,他沒有表露,沒有發火,當然也沒有原諒,甚至什麼都沒說,一個人走進了書房。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瑪麗亞推開房門,丈夫用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腹部,他並不想死,在疼痛和恐懼中呼喊妻子“救救我”。


伯格曼︱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瑪麗亞是一個熱情的人,她主動邀約一夜情,多年後在艾格尼絲的房宅重逢醫生時,她又主動地點燃醫生的慾火。但醫生是個理性的人,儘管他多年前接受了一夜情,但他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理性其實也是種冷漠。

熱情的瑪麗亞想和姐妹卡琳做朋友,恢復小時候的親密無間。兩人獨處時,她試探地向卡琳傾訴,輕柔地撫摸她。

卡琳拒絕了她。卡琳是一個徹底冷漠的人,她丈夫從事外交事業,有錢有地位,算是上流社會吧,但在卡琳眼裡,這些,包括精緻的晚餐、家庭的形式、生活的樣子……“一切都是謊言”。謊言像空氣一樣包裹著她,離不開,事實上她也已經接受了,但她內心在抗拒。是的,冷漠是一種抗拒。

生活唯一讓她留意的是不小心摔碎酒杯,地上的一塊碎玻璃。她冷漠地把弄著碎玻璃,與中國人饒有興致地盤玩物件截然相反。晚餐後,女僕服侍她脫了衣服,換上睡衣,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將碎玻璃插進自己的陰部。她走進臥室,躺在床上,打開雙腿,向丈夫展示流血的陰部。畫面靜的壓抑,像呼喊聲一樣壓抑。這種展示性的自殘是冷漠的抗拒的極端。

終於,在瑪麗亞第二次試探下,卡琳接受了。兩人互相輕撫面龐,輕語低訴,畫面靜音,她們的嘴脣、手指、表情,都那麼輕柔,就像兩個動物,兩隻貓、兩頭鹿、兩隻小鳥、兩尾魚一樣,毫無功利,毫無防備,毫無芥蒂地嗅探、磨蹭……兩者親密無間,互相又沒有依賴和意圖。這應該是生命之間所能具有的最好的關係吧,伯格曼稱之為“細語”。這組鏡頭是電影的一處“法眼”。

細語,從鏡頭可以感受到,漢語更擅長表達這種狀態,纏綿、綢繆,但沒有濃烈的意味,繾綣一詞就更準確了。

伯格曼︱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而艾格尼絲,還在病痛的折磨中,只有女僕毫無保留地撫慰著她的痛苦。她解開寬大的睡袍,敞開胸乳,懷抱著痛不可堪的病人,讓她入睡。

艾格尼絲終於死了。姐妹們商量著喪事與遺產的分割。

平緩的敘事卻陡然掀起衝突——真是大師手筆——艾格尼絲迴光返照,活了過來。對中國人來說就是詐屍了。西方人雖然沒有詐屍的恐慌,但姐妹倆顯然只有驚愕,沒有驚喜。

卡琳走進房間,在死亡的恐懼中,艾格尼絲拼命想抓住活著的世界,親情無疑是最可靠、最近貼的抓手,但卡琳拒絕了她。卡琳用不可接受的腳步離去,走出了房間。

瑪麗亞走進房間,她有熱情的本性,接受了姐妹伸出的雙手,並還以深情的凝視。但死神突然在催促,極度恐懼的艾格尼絲拼盡全力要抓住活著的世界,她死死地攏住了瑪麗亞的脖子。瑪麗亞驚恐不已,她掙脫開,落荒而逃,衝出了房間。

艾格尼絲終於死在了女僕的懷抱中。安娜半裸著身體,艾格尼絲在她敞開的寬碩的胸懷中,枕著她粗壯的大腿,永遠地安睡了。安娜用她大地一般的身體,像神一樣安撫了死亡的恐懼。

這一畫面讓人想起米開朗琪羅的聖母憐子像。米開朗琪羅的這一雕塑,表現了人對神的垂憐,人和神的關係顛倒了,但人和神都得到了昇華。伯格曼的這一鏡頭,表現了大地的精神,大地用她沉默的身體懷抱一切,安撫著被呼喊和細語遺棄的生命。

伯格曼︱神不在場的呼喊、細語與沉默


經歷了細語的瑪麗亞與卡琳,又回到了原來的冷漠與疏離。她們對別人,對不同階級的人,更加冷漠。在分割完姐妹的財產之後,她們假惺惺地多給安娜開了點工資,並慷慨地允許她可以在艾格尼絲的房子裡多住幾天,並可以拿一件死者的遺物作為紀念。安娜拒絕了,她不想拿任何東西,她只想做一個好人。

影片的最後,安娜翻開死者的日記本,死者曾經多麼熱切並充滿希望地渴求細語……但這只是無望的呼喊而已。最終,只有安娜用大地的沉默撫慰了她。

呼喊與細語。

呼喊是個體生命孤絕的狀態,人與人的關係冷漠、疏離。艾格尼絲的呼喊是她的病痛,對死亡的恐懼,無可訴說。瑪麗亞的呼喊是她發現自己的熱情並不真誠,錯諤不解。卡琳的呼喊是她的冷漠最終殺向了自己,她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冷漠。

細語是生命之間的無所求的自然繾綣,人與人在關係中實現了神性對孤獨個體的撫慰。

顯然,伯格曼這部電影表明了現代世界的本質:神的缺席。神不在場的情況下,個體生命只有呼喊與細語嗎?安娜這一角色,伯格曼為我們還添上了沉默。如果人與人的關係喪失了細語的可能,那麼只剩下孤絕的呼喊嗎?不,還有大地,還有大地用她沉默的身體懷抱著一切,安撫著一切。

——獻給安娜

賈謬,2019年5月14日於北京月照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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