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大詩人最會洗稿:襲用他人詩句成就自己名詩,句因篇佳而名

晏殊 詩歌 北宋 錢選 文學 賈寶玉 大洲文苑 2019-04-09

在古典詩詞中,“篇因句佳而名”者並不鮮見,如膾炙人口的“紅杏枝頭春意鬧”,“春江水暖鴨先知”,“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佳句,所在的整篇詩並不見得怎樣精彩,可是因為其中有了這些佳句,整首詩便得以廣為流傳,成為千古絕唱,而古代詩人中更不乏因一佳句而謀篇的例子。這類“篇因句佳而名”的文學現象,早已受到了歷代詩評家的關注,但還有一種完全相反的創作現象卻在歷代詩論中鮮有涉及,這就是“句因篇佳而名”,即精彩的詩句在平庸之作中出現時,未受到應有的注意,而將其原封不動地寫進優秀之作時,佳句的風采便相得益彰地突顯出來,並隨著詩詞名作的流傳而成為千古傳唱的名句。這種現象,用我們現在的說法,就叫“洗稿”,即美其名曰“句因篇佳而名”。

古代大詩人最會洗稿:襲用他人詩句成就自己名詩,句因篇佳而名

北宋著名詞人晏殊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兩見於不同的作品之中,始而湮沒無聞,繼而名播萬口,最終得以成為千古絕唱,就是“句因篇佳而名”的顯例。

一般人都以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出自晏殊的《浣溪沙》詞,連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代名句辭典》也是這樣註明它的原始出處的。但實際上,這個名句的原始出處並不是他的《浣溪沙》詞,而是他的詩《示張寺丞王校勘》。《四庫全書提要》雲:“集中《浣溪沙》春恨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乃殊《示張寺丞王校勘》七言律中腹聯,《復錄齋漫錄》嘗述之,今復填入詞內,豈自愛其詞語之工,故不嫌複用耶?”顯而易見,這個佳句用在他的詩裡鮮為人知,而將其原樣不動地用在詞裡後,佳句的光彩便益發顯赫,遂成為有口皆碑的千古絕唱,以至使人們常誤以為《浣溪沙》詞是它的原始出處了。

那麼晏殊的“得意話說二遍”,是基於何種原因呢?“愛其詞之工”只是其表象,“不嫌複用”卻是另有苦衷的。藝術崇尚獨創,最忌重複,同樣的詩句使用一萬次,也還只是那一句,本身並沒有為自己的創作增添什麼新的內容。晏殊的“不嫌複用”,並不是簡單的重複,實際上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二度創造,是“句因篇佳而名”的創作規律在起作用。晏殊將“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句用在他的七律詩中,沒有放射出佳句應有的光彩,原因就在於整首詩的平庸,而一旦這佳句用在《浣溪沙》詞中,就光芒四射,廣為流傳,根本原因就在於《浣溪沙》詞的優秀。句與篇烘雲托月,相映生輝,遂得以“句因篇佳而名”。這裡,我們不妨對晏殊的使用了同一佳句的詩和詞作一個簡略的優劣比較。

元已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灩灩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遊樑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選萬才。

——《示張寺丞王校勘》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詩和詞的主旨都是傷春感懷,但傷春的具體景物大致相同,感懷的具體內容卻大不一樣,而這一點,正是二作優劣之別的根本所在。詩的感懷直露明白,就是尾聯的“遊樑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選萬才”。詩人站在宰相這個朝臣高官的位子上,從維護封建統治出發,由春花易逝聯想到如何不失時機地為朝廷選拔人才的經國治世之大事。顯然,由景及情之間的轉換缺乏必然的銜接過渡,缺乏必要的鋪墊,因而顯得突兀牽強生硬造作。更重要的是,吟詩賦詞,本是文人騷客的閒情逸趣,最為忌諱的就是富貴氣,權貴氣,而晏殊在詩中如此露骨地炫耀其權貴身份和心態,自然也就難以引起人們的共鳴和激賞,佳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即使本身如何屬對工巧流麗,意致纏綿,語調諧婉,但處在如此平庸之作中,也就難免名珠暗投,湮沒無聞的厄運了。據說晏殊一生寫詩萬餘首,可流傳下來的卻很少,這主要是因為他的詩作大多是這一類的官場應酬之作,語言上刻意雕琢,內容上極其空洞貧乏之故。而倍受學界好評的選家眼光極嚴也極公允的錢鍾書先生編的《宋詩選注》,在晏殊的流傳極少的詩作中,只選其一首,而對他的寫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佳句的七律詩《示張寺丞王校勘》則棄之不顧,原因大概就在於整首詩的平庸吧。換句話說,如果整首詩作非常優秀,十分流行,佳句也得以廣為傳播,又何勞晏殊二次將此原封不動地寫進《浣溪沙》詞中去呢?

同樣也是傷春感懷的詞《浣溪沙》,表現的也是詩人感傷惆悵的情緒,儘管作者是一個志得意滿的達官貴人,他的愁悶感情也非遊子思歸的離愁別緒那樣真摯感人,更非動亂年代的亡國喪家的愁與恨,只不過是富貴閒人的一種淡淡的花月之愁罷了,但詞作用語工麗,音調和諧,創造了一種情致纏綿,悽婉雋麗的意境。而且,由於意蘊含蓄雋永,絲毫看不出詞人的顯貴身份和權貴氣質,相反的,倒是那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傷春感時的深摯情懷,更有著一種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因而極易引起人們的共鳴。“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置於這樣的篇什中,如錦上添花,相得益彰,佳句的風采得以盡顯出來。如果從體裁的角度看,“句因篇佳而名”就更為明顯。這一點,清人張宗棣在《詞林舊事》中說得很精當:“細玩‘無可奈何’一聯,情致纏綿,音調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矣。”的確,“無可奈何花落落,似曾相識歸燕來”能成為千古佳句,完全得益於《浣溪沙》詞的整體優勢,是“句因篇佳而名”的一個顯例。

古代大詩人最會洗稿:襲用他人詩句成就自己名詩,句因篇佳而名

“句因篇佳而名”的創作現象在古典詩詞中雖未受到注意,其實並不鮮見,初唐詩人陳子昂的名篇《登幽州臺歌》也屬此例。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

詩中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句其實並非陳子昂首創,而是對晉宋間已有熟語的沿用。據唐本事詩《嘲戲》載,南北朝時的宋武帝,一次在吟謝莊《月賦》時,曾稱歎良久說:“希逸之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可謂“二字說明它已是時人熟知的俗語了。陳子昂的一首四句的詩竟有兩句是取自廣為人知的熟語,似乎獨創的價值不大,所以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在編《陳子昂文集》時也未收錄此詩。但有如此半篇“抄襲”之嫌的短詩,卻能成為陳子昂流傳最廣的名篇,傾倒歷代讀者,原因就在“句因篇佳而名”。此佳句作熟語時,意義僅在“獨此一個”,而一旦寫進陳子昂的詩裡,與“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相聯袂,言簡而意深,原句的內涵得到了質的擴展。陳子昂在這首詩裡,以慷慨悲涼的調子,表現了詩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知音難求的孤獨悲傷的心境,而這樣的孤獨憂患的心境,又常常為歷代壯志難酬的仁人志士所共有,因而獲得了廣泛的共鳴,得到了歷代人的激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一句原本平淡無奇的熟語,遂因篇佳而名,成為千古絕唱。

古代大詩人最會洗稿:襲用他人詩句成就自己名詩,句因篇佳而名

其實在古典詩詞創作中,不僅“句因篇佳而名”,字詞也可以因篇佳而名。宋代王安石的名句“春風又綠江南岸”之“綠”字,被譽為煉字的千古佳話,以至人們大都以為“綠”的形容詞作動詞用是王安石的首創。其實“綠”的形容詞作動詞用並非王安石的首創,前人已多有用之。如丘為有詩“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有詩“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有詩“主人山門綠”……而王安石的“綠”字能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以至將前人的煉字之功歸於已有,這除了那段廣為流傳的煉字佳話起了輿論宣傳作用外,更主要的是王安石整篇詩較前人的那些作品更為優秀。前人的那些作品大都為寫景而寫景,內容空泛,缺乏深意,因而鮮為人知,連一般的古詩選本都不選錄。而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詩,情景交融,意境深遠,傷時感世,鄉情真摯感人,更具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所以“綠”字到了他的筆下,儘管是襲用前人,但也熠熠閃光,傳達出前人的詩作所難有的藝術魅力。

“句因篇佳而名”與“篇因句佳而名”一樣,也是古典詩歌創作的一個規律,它在古典詩論的研究中,應當給予足夠的重視。

正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

也是:天下好詩任你洗,看你會洗不會洗。

【作者:徐景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