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炮擊過後,邊境反擊戰正式打響,敵方陣地上是怎樣的景象?

(文/於曉敏)萬籟俱寂的凌晨。

三點五十分,特一連炊事班送來戰前最後一頓熱飯,菜只有一個,滿滿實實一大桶,全是肉。在憑票供應時代長大的年輕人,這一桶冒著香噴噴熱氣的肉,足以產生再加撐一個胃口的慾望,卻沒有多少人吃得下去。這是有史以來特一連除了會餐外最長的一次用餐,足足三十分鐘,在連長和指導員以及班、排長的一再督促下,一桶肉剩了半桶。若在平時,不管什麼菜,三分鐘就風捲殘雲,連湯水都不剩下的。

凌晨四時三十分,連長厲志再次重申特一連加強到三營為紅軍團兩個進攻梯隊的第一梯隊戰鬥序列。隨後他命令全體右腿紮上帆布繃帶。特一連配備的武器大多是常規的,比之其他連隊只多不少,因其特殊,也有特殊的配備,舉例說綠色帆布繃帶吧,一米多長七釐米寬,韌性很大,有包紮帶的性質,實際是個多功能帶,諸如將幾條連接起來可做攀爬的繩索,等等。戰時綁在右腿上備用,這也是特一連的特殊標誌。帆布繃帶跟腰帶一樣,寫不寫名字全憑攜帶者意願,不像軍帽和紅領章背面要求寫名字一樣做特殊強調。特一連指戰員個個右腿紮上綁腿,有股“先鋒隊”“敢死隊”的派頭。

天空和大地此時寂靜得能夠聽到草長花開的聲音。很多活下來的兵後來說,在這個凌晨竟想起了家鄉還沒有醒來的天空,一定也是這麼安靜,天籟的迴響一闕連著一闕。

Y國對必將來臨的一戰彷彿習以為常,雙方都看似平靜地陳兵疆界。不遠處敵軍陣地上,兵們還在沉睡,照明燈閃閃滅滅,崗哨還在正常交接……

猛烈炮擊過後,邊境反擊戰正式打響,敵方陣地上是怎樣的景象?

杜朝陽吃了飯以後就哭起來,在昏暗的天空下手裡緊握霞飛粉餅盒,壓抑著不出聲地哭個不停。不知是誰把這個情況報告給連長和指導員了,同時還報告說四班的“小秀才”曹俊在飯前做夢哭醒了。厲志和丁一釗都沒有表示什麼,更沒有責怪的意思,戰前出現的這些特殊狀況他們不希望強化和擴大。兩天前S師車相才政委來到特一連,跟連、排幹部講過:大炮未響前誰都緊張,大炮一響還興許有人尿褲子,害怕死亡是人的天性,不要罵兵膽小,這時部隊的帶動和協調還要靠班、排長和老兵骨幹了,他們是連隊凝聚力、戰鬥力的支點,很多問題,他們會主動想辦法解決的。

陽戈的緊張也是身不由己的,同大家一樣,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他想到自己是班長,應該竭力表現出大無畏。他低頭替杜朝陽紮好帆布繃帶,然後緊緊摟著杜朝陽,開始一直不說話,讓杜朝陽默默地哭個夠,最後他跟杜朝陽說:“老二,別哭了,哭久了讓戰友笑話。”

杜朝陽是家中次子,在家鄉,人們都習慣喊他“老二”。今天哥哥杜朝東和弟弟杜朝旭都參加打仗,那兩個兄弟在西線戰場。杜朝陽抹了一把眼淚,低聲對陽戈說:“真的,阿戈,我不希望咱倆死。”

“沒事兒,老二,等戰鬥打響了,你就始終跟著我……”陽戈拍拍杜朝陽的肩說。

猛烈炮擊過後,邊境反擊戰正式打響,敵方陣地上是怎樣的景象?

突然,大地劇烈地抖動起來,長空被撕裂般發出尖嘯的嘶鳴,這是凌晨六時二十五分的南疆戰線上,上萬門各型火炮在同一秒鐘吼叫了。

數不清的大小炮彈像著了火的蝗蟲一樣呼呼掠過頭頂,衝破天幕,飛向敵軍的障礙、塹壕、支撐點、炮兵指揮所等大大小小目標。炮彈著落,火光放射性騰起,滾滾火焰令軍事設施、沙石、樹幹等現存物默然地飄飛起來,又寂然地飄落下來,稍後才傳出隆隆的巨響(光波總是先於聲波傳達)。一輪炮彈在一處人畜集中的地方爆炸了,瞬間,人、畜的軀幹和殘肢被拋上夜空,掛上電線杆,懸在樹梢,橫在屋頂;新一輪炮彈來臨,他們又被擊落地表,與依附物一起粉身碎骨……炮彈就像滾燙的暴風雨、赤焰的龍捲風,所到之處,盪開了一座地獄之門,在此之人,不是跟隨了死神就是與死神接近。冥界的河水開始漲膩,“背水一戰”的敵軍的血肉和殘碎骨渣,把周邊的河水也染成了飄出腥氣的紫紅色……

一年四季草木蔥蘢的中國南方廣袤區域,似乎嚴格依照“春眠不覺曉”的自然法則,早春二月,天亮得還晚,卯時的天空尚屬夜空。貪睡的天空和大地在連續的震盪中驚醒。

對方的炮彈也飛起來,與我方炮彈交叉而過,雙方炮彈不時在空中驟然相撞,爆裂出一團團斑斕的焰火,在尚屬夜空的天上禮花一樣綻開。大地被光焰照耀得赤紅一片,晨風失去了方向,在人們身邊打著旋子,樹葉和小草泛起秋日落華一般的幹黃,隨著旋風飄浮。剛才還在迷濛的天空下吞吐著嵐煙的遠山像脹大了一樣,輪廓頓時清晰起來。

“空氣在顫抖,彷彿天空在燃燒”——出自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經典臺詞,用在萬炮齊發的當口,恰如其分。時下幾乎人人都看過這部電影,對影片驚險緊張氣氛中這句富有詩意的暗號對白耳熟能詳,但在帶火的炮彈飛滿天際,嚴陣以待的軍人恐怕沒有幾人會想起這句臺詞——儘管當時的天空就是那個樣子。即便想起來,也不在那個當時,而是在事後回憶中對接的(指導員丁一釗就是在戰鬥間隙補寫的日記裡,用這句臺詞形容當時的情形的)。還有特一連一參戰老兵在戰爭回憶錄中這樣記載:“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邊境的炮火驟然響起,大地開始震顫,比大年三十晚上還熱鬧……”士兵們大都是有生第一次參加戰鬥,奔突的血液被戰火照亮,血液沖決了他們身上平日裡閉鎖的那些絲線般狹長的毛細血管,使微循環通路全部開放,眼睛都充了血。他們感覺自己的末梢神經也在振顫了,渾身發漲,都認為自己出於緊張,誰都不會說出來,嘴巴閉得很緊,咬緊牙關的樣子。

急驟密集的炮火很快把兵們的膽氣也壯大了。

十五分鐘對敵前沿陣地猛烈持續的炮擊,達到了預期目的。起初對方還有相當的炮火反擊,逐漸就稀疏下來。在炮火停頓的間隙,兵們歡呼起來,開始聽到自己的聲音和別人的聲音,就是說,聽到了彼此的聲音,但聽上去又不像彼此的聲音。這時他們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他們聽到的聲音都是有稜有角的,好像玻璃摔在地上透過傳聲器發出的碎裂響動,或者是金屬被敲擊後的迴音,他們彷彿變身科幻電影裡刻意區分人類的另一個世界的來客,聲音都空蕩蕩的,十分怪誕。

少頃,前線指揮部發出了衝鋒的號令。

曳光彈閃電一般拖著橘紅色的長尾在空中蛇形飛舞,地面目標脫開黑夜隱藏的韁繩,插翅難逃;高射機槍在高高的火鳳山頂向敵陣噴出火舌,遭遇者猶如飛蛾撲火;炸藥包和爆破筒的炸響此起彼伏,火焰噴射器吐出一束束聞煙喪膽的火柱,地面夷瘡累累又被掘三尺,煙火四燃,槍聲密驟……

最先躍出戰壕開始衝鋒的就是特一連,這樣的安排基於特一連隊伍的整齊,最基本的進攻和防禦戰術訓練人人到位,特殊的兵種又使得他們個個如虎添翼,他們的進攻速度驚人,猶如神兵天降。這是紅軍團團長燕明衢的有意安排。按常規,第一輪淺近炮火一停歇,所有第一梯隊悉數發起進攻,但燕團長沒有馬上發出這樣的指令,憑藉過往的作戰經驗,他想稍等片刻。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我炮火打擊中部分轉入地下工事的殘敵,此刻鑽出了地面,正向一線戰壕運動。燕團長下令團屬炮兵避開特一連進攻的路線,對其他目標立即開炮,對殘敵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殺傷。這樣的指揮是需要膽識的,膽識建立在對特一連進攻和防禦能力的瞭解、對團炮兵手們的沉著和精準技術的信任。的確,炮彈出膛巨大的後坐力,尚未震出炮兵們的動容,他們個個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的團炮兵手的這一陣打擊,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戰鬥的負荷和戰鬥可能帶來的犧牲被減少了,由此燕團長發出了作戰第一梯隊悉數進攻的號令……

戰爭中,再周密的戰役部署,都要靠精確的戰術來實現。若把剛一開戰的進攻場面說成紅旗漫天飄舞,軍號嗒嗒地吹,是不客觀的。這個時候的衝鋒是有技術的衝鋒,而不是撒開腳掌橫衝直跑。實際上是一個戰鬥小組接著一個戰鬥小組相互掩護,交替快速向前推進。奪取同一目標的群體,集團的勝利才是完勝,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戰鬥一打響,戰友那才真叫“戰友”了,那是戰火焊接的連線,這就是所說的戰火中凝結的情誼。

我軍的炮火還在繼續向前方延伸——敵軍縱深陣地淋受著“疾風驟雨”的猛烈打擊,企圖馳援一線的敵兵力集群也被攔截得難以推進。

猛烈炮擊過後,邊境反擊戰正式打響,敵方陣地上是怎樣的景象?

特一連衝上第一個高地下來,就看很遠了,看清硝煙中遍地的血肉。

天已大亮了。這一天的朝霞也不同以往,彷彿被炮火震盪得飄忽不定,瞬息萬變。

戰士們耳朵裡聽到的那種空蕩蕩十分怪誕的“天外來客”的聲音消失了,聽力恢復正常。

神兵般出現在敵前沿主要陣地的特一連,與鑽出地面重返戰壕的敵軍頂頭相碰,以班長陽戈為首的最早到達目標的一班戰士們打響了戰鬥的第一槍。

事後想起這“第一槍”,陽戈不記得自己當時心跳是否有加快,喘息是否有緊張,但他憶起了父親曾給他上過的有關“第一槍”的那次課。父親講道:作為一名從武的軍人,一個“第一槍”是不可避免的,若生逢戰爭,還會有另一個“第一槍”。你一生中的兩個“第一槍”是截然不同的。就是說,你打向靶子的第一槍與你打向敵人的第一槍是兩回事,但你要把它當成一回事。頭一次上戰場的人都緊張,膽子是怎麼大起來的?就是從那第一槍打響而起。而後,仇恨會使人的膽子變得更大,最大的仇恨就是看見身邊的戰友倒下了……我們當年就是這樣的。

如果說陽戈衝上第一個高地下來,看清硝煙中遍地敵人的血肉時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憐憫的話,那他這第一槍應該說是意識指令的“不容遲疑”。端著槍的敵人正相向衝殺過來,開槍,就是身不由己的本能。

陽戈打向敵人的第一槍是第一顆子彈出膛後的連續掃射,近敵應聲倒地。陽戈令本班第三戰鬥小組警戒陣地,自己帶兩個小組搜查敵人的地下工事。遍地敵兵的殘肢斷腿,身首分離,血肉與炮彈碎片黏合成一團一團的疙瘩,敵傷兵像折斷了翅膀的鳥兒,發出陣陣其鳴也哀的慘叫,有趴在地上的傷兵伸出手拉拽戰士的褲腳,個別戰士的腳步因惻隱有些遲滯。陽戈喝令:“先不要理睬他們!工事裡還有躲藏的敵人,戰鬥還沒結束。”陽戈話音剛落,幾個敵兵從一坑道爬出來,正欲舉槍射擊,陽戈眼疾手快,掄槍一梭子掃過去,撂倒三個,戰士們一齊跟上,斃敵數人,活捉了兩個。坑道里的敵人不再露身,一退退到坑道盡頭。陽戈讓大家準備好手榴彈和爆破筒,魯大望明白班長的意圖,迅速找到一個敵人用過的話筒,側身朝坑道喊話:“鄰國兄弟們,你們的陣地在我們腳下了,地面上你們的人已被全殲,你們……”剛喊了兩句,陽戈叫停說:“大望,喊中國話他們聽不懂,把話筒給我。”陽戈的家鄉緊挨著Y國,會講Y語,他用Y語重複了魯大望喊過的兩句,接著喊:“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出來投降,我們優待俘虜,不殺不打,好飯食招待,最後放你們回家;二是抵抗到底或等待救兵,將是死路一條。我們的耐心有限,給你們五分鐘,聽明白了嗎?五分鐘,超時不出來,我們將爆破坑道。”坑道里靜無聲息,陽戈用漢語和Y語發令,把炸藥包安置洞口兩側。與陽戈從小同飲一河水的杜朝陽也會講Y語,他拿過陽戈手裡的話筒,示意陽戈騰手指揮。他朝洞裡喊道:“鄰國兄弟們請聽好了,中國的大米你們沒少吃,竟還拿著中國發給你們的槍炮掉頭打我們,人總不能給臉不要臉吧,放你們生路不走,那你們就準備永遠住在裡頭吧。時間已經過去四分鐘了,又過去了十秒……又過去十秒……嗯,還有最後十秒了,現在我開始讀秒:九、八、七、六、五——”“我們同意投降。”敵兵終於發出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從坑道里鑽了出來,十七人自動排成一排。

最後一個鑽出來的是個小個子,但十分結實年輕,他輕蔑地看了一眼特一連一班正在點數俘虜兵的戰士,一字一頓說道:“老子活著就有機會。”陽戈在遠處,其他人都沒聽懂,在洞口朝裡觀望的杜朝陽聽到了,轉身吼道:“你給老子說什麼!”那兵傲慢地貌似往俘虜隊伍前面站,走到隊伍中間,猛地撿起地上一支槍,以俘虜隊伍暫做人牆掩護的角度,飛奔而逃,速度極快,穿山甲一樣。杜朝陽高喊一聲:“不能放虎歸山!”邊射擊邊追去。此地處處各式掩體、大小塹壕,那“穿山甲”路徑爛熟,利用地形,與飛進飛出的杜朝陽錯開節奏飛出飛進,還時不時扭頭與杜朝陽做鬼臉。陽戈發現了,大聲喝道:“窮寇莫追,我們還有新任務!”

與此同時,相鄰的幾個地下工事,被特一連其他班排瓦解摧毀。

猛烈炮擊過後,邊境反擊戰正式打響,敵方陣地上是怎樣的景象?

特一連即將攻取518高地。

518高地是敵王牌K師A團的重要陣地,是號稱“咽喉”的要隘。拿下它,意味著我方撕開了向前推進的一個口子,相當於打開了一個門戶。518高地不可直取,要同時逐個掃平通往518高地直線路上以及左翼右翼斜刺裡的諸多山頭陣地和護壘,過五關斬六將方可攻克。這個任務是集紅軍團幾個連排兵力協同完成。特一連負責儘快向518高地穿插,其他連排負責剿滅其餘的山頭陣地和護壘。

特一連各班排戰鬥小組按戰術分工以平時五公里越野賽的速度直撲敵陣。正像燕明衢團長說的那樣:沒有名次排列的你死我活搏殺的唯一結果,使戰鬥者在戰鬥打響後,往前衝的勁頭比運動員在運動場參加競技的勢頭還猛,拼搏的速度和力度,比平時作戰訓練成績都快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