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希特勒 二戰 一戰 界面新聞 2017-05-14

按:“戰爭的結束並不意味著那一代人得到了拯救或解放。”實際上,無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無論是他們本人還是後代,甚至是後代的後代,都無人能夠真正獲得救贖。塵封的只有歷史,結束的只是戰爭。

如果你出生於一個納粹家庭,始終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一位光榮的德國軍人,直到某一天得知他曾手刃猶太人或按下集中營毒氣室的按鈕,你將如何與自己的出身和血親共處?是選擇忽視、遺忘、憎恨還是原諒?你將如何與自己的後輩解釋家族史上無法抹去的血汙,告訴他們生來已是戴罪之人?

“第三帝國的歲月距我們越來越遠。第三代人即將進入成年,現在的一些兒童已是納粹凶犯的曾子孫。那個時代遺留的活躍分子至少已在六十五歲以上,罪大惡極者極少還活在世上。納粹的恐怖,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樣,逐漸成為歷史,納粹凶犯及其僕從的經驗和個人歷史也越來越不可能在家族內傳承。”

時光流逝,人們對那個時代的興趣永遠不會消退。“怎麼可能會發生這些事?”納粹分子的後人們正在不斷提出這個問題。而其他人也在發問:所謂德國新人——納粹的子女——他們是否與自己的父輩或祖輩確實截然不同?他們在心理上是否仍然與納粹凶犯藕斷絲連?我們是否可以輕下斷言:戰爭已經結束,歷史不會重演?

納粹的過往是全人類的黑暗歷史,對納粹的子輩與孫輩來說,大歷史與家族史伴生混雜,那特殊年代於是顯得更加黑暗。

奧地利著名記者、作家彼得·西施羅夫斯基出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維也納,是納粹集中營猶太人受害者的後裔。他通過對多名納粹子女的深度訪談,試圖從不同的視角向讀者展現,戰後納粹家庭的真實狀況以及納粹子女的內心世界。這些訪談集結成為《生而有罪:納粹子女訪談錄》一書,以納粹子女自己的語言,深入探討了帶著“原罪”出生的他們,如何面對沉默的父母,如何接受知道真相的自己,如何看待上一代的罪惡,以及如何在與父母價值觀相悖的現實世界中生存。面對父母對戰爭的沉默甚至懷念,納粹子女的自我認同和道德重塑困難重重。

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滿懷希望的蘇珊娜》(節選)

我在這裡,坐在你面前。注意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的嘴和鼻子。我長的什麼樣?告訴我,你看出了什麼?比如我們在超級市場的收款臺前排隊,碰巧遇上了,我轉過身來,你看到了我。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對嗎?現在,我們在這裡,談論我是不是殺人凶手的孩子——天曉得!你說實話,凶手的孩子長什麼樣?你腦子裡有沒有什麼印象,或預先設定的概念,像我這樣一類人,應當是怎樣一副面孔?

我是在1944年被懷上的,也許就在那時,你的祖母死在一所集中營裡。

……

1948年,父親被判刑十年。兩年後,1950 年,他獲釋了。他入獄時,我才三歲,對他的失蹤根本沒有感覺。他回來時,我五歲了。我記得那時的情景,就像是在今天。突然地,他又出現了。我們在家裡,從沒談論過這一切。我父親還活著,他將近九十歲了,高大、傲慢、白髮蒼蒼。他的左手齊腕斷掉,裝了一隻假手,帶著黑手套。假手很不靈便,手指微屈。他的左臂常常略微前伸,好像要和誰握手。奇怪的是,我一想到他,眼前就出現了這隻手。我不認為他是壞人。恰恰相反,他從來不打我,也不罵我。他很溫和,體諒別人,也許過於溫和了。

他經常對我說:“我會告訴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你只管問我。”每次還不忘告誡我:“還要告訴你的孩子。這些再不應當發生了。”他讓我來對未來負責,讓我來保護孩子,不要重複他的錯誤。問題在於:什麼錯誤?所有這些歷史的啟示,這些故事,永遠是那樣的撲朔迷離。

……

我十六歲時,他帶我去奧斯維辛。他了解這所集中營,他曾在那裡駐紮過。我們跟上了一個講德語的旅遊團。導遊以前坐過德國人的監獄。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旅遊團裡有許多我這個年齡的青年人,我們之間的唯一區別在於,他們是受害者的子女。父親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後來,在回家的汽車上,他開始告訴我,他認為導遊在何處講錯了,導遊的解釋有哪些破綻。他講了在犯人卸下來後的挑選,並說有60% ~ 70% 的犯人直接送往毒氣室,其他人派去做工。而導遊似乎說,除了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立即處死了。父親在講述過程中,始終非常平靜。最後他問道:“你能想象這有多糟糕嗎?”

現在回想起來,可怕的倒是他那種客觀態度,他的說法和描述,他對事件的認真概括。我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從未聽他講話時有過間斷、停頓,以至再也說不下去。只有這些連篇絮語,好像是在照本宣科。

我是父親帶大的。我從來沒見過母親。我還是嬰兒時,她死於一次空襲。後來,我們僱了一個女傭,照料我和做家務。父親對她很好。前面我說過,他是個平靜、和善的人。他相信事事有其道理,而且照著他自己的邏輯行事。人們一旦找到了事情的起因,一切誤解和偏執都會消失。在我父親看來,當時發生的一切,都有其因果關係。

他的父親是一位軍人,所以他也成了軍人,他的父母是狂熱的納粹分子,所以他也成了納粹分子。他的全家從一開始就捲了進去。我對他的父親一無所知,他死於戰爭,他甚至認識希特勒。父親告訴我。早年時,也就是1930年到1933年,他經常與希特勒本人見面。“人們無法抗拒他的個人魅力。”父親常常這樣說。

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據他看來,戰爭年代展現的恐怖源於當時的種種條件和局勢。然而,說實話,父親從未掩飾任何事情。他使用“殺人犯”和“罪犯”一類字眼兒,他從不辯解,也從沒說過我們從書報上讀到的東西不真實,但就罪責而言,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有罪的。他一次也沒提到過他犯了錯誤,或他是一場罪惡中的共犯。他不過是環境的犧牲品,而我呢,我始終相信他講的每一件事。我相信他的種種斷言,相信他說的過去的一切乃是一場災難,從沒有懷疑他可能也是罪人之一。但我的兒子摧毀了我的世界觀。此後一切都改變了,而且還不止於此。

1962年,高中畢業後,我決定學習心理學,但隨後又改變了主意,改學教育。我丈夫和我是在大學裡認識的。赫斯特,我的丈夫,講授德語和歷史。我們1965年結婚,1966年有了兒子迪特爾。

三四年前的一天,迪特爾回家來,告訴我們他參加了一個學習小組,探討我們城市猶太人的歷史和最終命運。我說,好極了,我為他感到驕傲。赫斯特也說,他將盡一切可能給予幫助,例如建議、書,等等。赫斯特和我都想的很簡單,而且真地感到自豪,因為兒子參與瞭如此重要的事情。

迪特爾和他的朋友定期輪流在他們各自父母家中包括我家聚會。他們查閱市政府的檔案,寫信給猶太人社團,努力尋找我們城市劫後倖存的老居民。

後來,幾個星期之後吧,情況忽然起了變化。我開始感到不安。家裡幾乎再也看不見迪特爾的影子。一有空閒,他就同朋友泡在一起。我不禁覺得,他對他的項目越著迷,就與我們越疏遠。他幾乎從不和我們討論他的事情。他不再信任我們,避諱越來越多。

一天吃晚飯時,赫斯特和我想法兒和他搭訕,問他們小組近來情況如何。他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我,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告訴我,外公在戰爭時期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心裡想,我真高興他表明了他的興趣,他有權利知道外祖父那時的所作所為。他要我告訴他我知道的事情。當時,我父親住在一家養老院裡,距這裡大約五十英里。我們每一兩個月探視一次,通常不帶迪特爾去。於是,我向迪特爾講述了那個年月的事情,而我知道的過去,完全是從父親那裡聽來的。我試圖解釋、描繪、轉述、說明一箇舊的世界,而我現在知道,它與現實完全無關。兒子埋頭聽我說了一會兒,突然,他跳起身來,扔掉了聽我講話時一直用來敲打桌面的刀叉,憤怒地望著我,喊道:“你撒謊,他是個殺人犯!你撒謊,你撒謊!外公是個殺人犯,他是個殺人犯!”他不住聲地喊,直到赫斯特給了他一記耳光。這時,我開始衝他兩人尖叫。太可怕了。迪特爾跑回他的房間,摔上門,再沒露面。

這孩子心中有什麼東西破滅了。我一次又一次,想同他談談,解釋一下“那時”——該死的“那時”發生的事情,可每一次都白費力氣。他坐在我對面,兩眼望著我的膝蓋,絞著雙手,一聲不吭。沒有用,我和他父親,誰說也不管用。

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事情過後幾星期,有一天他回家來,從書包裡掏出一疊紙扔在桌上,看去像是一些舊文件。

“你知道一家叫科萊格的人嗎?”他問道。“不知道,從沒聽說過。”我回答。他指著我面前的文件說:“瞧這兒,他們住過這房子。”“你是說,在咱們這房子裡住過?”我問他,一邊拿起其中一頁文件讀。他說:“對,就在這兒,我們現在住的這所房子。”我弄不清他要做什麼,問他:“好吧,那你想告訴我什麼?”“也沒什麼。”他回答我,然後非常平靜地說下去:“1941年,科萊格一家被從這裡帶走,1944 年,他們死於奧斯維辛。他們被帶走後的第二天,你親愛的父親就同你親愛的母親喬遷此處。”

他一把奪去我手中的文件,對我大喊:“還要我讀一讀文件嗎?要不要?這裡,聽聽這一段,‘此處曾居住有瑪塔·科萊格,2 歲;安娜·科萊格,6歲;弗萊迪·科萊格,12歲;哈里·科萊格,42歲和蘇珊娜·科萊格,38歲。1941年11月10日遭逮捕,1941年11月12日驅逐出境。孩子和母親正式死亡時間,1944年1月14日。父親被正式宣佈失蹤,死亡地點,奧斯維辛;死亡原因——’你還想聽更多的細節嗎?你還要告訴我,你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嗎?而且你父親從沒向你講過這些嗎?”

我什麼也沒說。我心神恍惚,不知道該向他說些什麼。父親從沒告訴我,我們住的房子是沒收來的。我還以為它一直屬於我家。見鬼,我對我兒子能怎麼說呢?聯合起來反對我的親生父親?

我向赫斯特說了此事,他答應同迪特爾談談,但於事無補。相反,兒子現在也開始反對他的父親。赫斯特也沒把事情處理好。他是個堅定的綠黨,認為自己屬於左翼。在他看來,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像生態問題、核能源問題,才是我們時代的大事。他試圖以此來說服迪特爾。他堅稱,德國青年今天的問題不是法西斯主義。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應當放在一邊。批判法西斯主義是哲學家的事,與十幾歲的青少年無關,今天的青年人應當示威反對核電站,反對環境汙染,其他的一切都受社會條件制約,必須等待社會變革,那時法西斯主義自然就會銷聲匿跡,如此等等。一大堆理論,全是廢話,迪特爾坐在那裡,不住地搖頭,想插句嘴,可赫斯特正說到興頭上,誰也沒法打斷他。

迪特爾終於放棄努力,可赫斯特還在天花亂墜地說個不停。我想從中緩和一下,問迪特爾現在對此有何感覺。兒子看看我,看看赫斯特,說了一句話:“說了半天,這一切跟我外祖父是個殺人犯有什麼關係?”說著他站起身來,回房間去了。

隨後幾個星期一塌糊塗,除了爭執、吵鬧和眼淚之外,別無其他。迪特爾和我就像不同宗教、不同信仰的人一樣,勢同水火。赫斯特躲在一邊兒看電視,拒絕捲入,只是時不時地冒出幾句廢話,告訴我們消停下來,不要事事那麼認真,但對我們無濟於事。並且,恰恰相反,迪特爾事事都很認真。

我擔心我可能要失去兒子。我沒有與父親決裂,儘管聽了他講的一切。但現在,我和兒子之間的裂痕,已經成為一種現實。我發現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兩難境地,我必須在兒子和父親之間做出選擇。

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在被迫做出選擇之前,我當然試圖說服迪特爾。我們已經有大約兩個星期沒有講話。接下來的一天晚上,我請他再聽我說一次。我竭力想對他說清楚,父親對他的工作都說過什麼,我談到了我們去奧斯維辛的那次旅行,還有我年輕時的其他事件。我想讓他明白,關於父親的過去和民族社會主義,人們是怎樣告訴我的,我對這些敘說有何反應,它們是否或如何影響了我的生活。我還想對他說清楚我們兩代人之間的差別。當我像他這個年齡時,從來沒想到過參加學習小組,調查我們城市民族社會主義時期的歷史。與今天的青年人相比,我們那時很愚蠢、天真、沉悶;也或許,這個題目那時還過於敏感。

這次談話非常重要。迪特爾不再那麼怨憤,安靜地聽我說話,還問了許多問題。但我想,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告訴他,我不會不惜一切地為我的父親辯護,他的外祖父決不應成為我們兩人之間的障礙,而他也不應認為,我是一個執迷不悟的前納粹分子。我還讓他明白了,一個人如果沒有目睹他的父親傷害生命,或者如果父親沒有顯露他的這一面,就很難決絕地將他說成是殺人犯。

當然,是的,我主要是請求兒子原諒,除此之外,還要體諒我的處境。我清楚表明了我對以往的否定,對父親行為的批判。可能,這對我們的和解起了關鍵作用。

這次談話後,我的生活中出現了一些奇妙的事。我與兒子結成了反對我父親的同盟。我越來越關心他們小組的工作,他給我看他和朋友們蒐集和發掘的一切。他們學習小組頻頻在我家碰頭,我會靜靜地坐在角落裡,聽他們討論。今天的青年人看待歷史的方式讓我著迷。這一代人完全不像我們那一代人那麼扭捏、拘謹、膽怯。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沒事了。我仍然每星期去探望父親,每次去之前,我都準備同他談談,卻一直沒有開口。他走路不方便,聽力衰退。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我通常推著輪椅陪他在養老院的花園裡散心。我沒有勇氣問他究竟是在何種情況下,得到了我現在居住的這所房子。

我曾試圖勸說迪特爾陪我一道去養老院探望,和他的外祖父聊一聊。他拒絕了。他說:“他是你父親。”我也認為,他同外祖父的談話不會很愉快。

但最終,迪特爾還是讓步了。我父親很高興看到外孫,他有將近一年沒見到他了。他問起他的學業,兩人像老朋友一樣談話。我以為迪特爾放棄了最初的打算,但我錯了。東拉西扯之後,迪特爾轉入了正題。他向我父親提出了曾問過我的同一個問題,即他是否認識科萊格一家,我父親回答說不認識,他從沒聽說過他們。迪特爾很固執,問他如何得到我們那所房子,父親告訴他是買下的。迪特爾又問從誰那裡買下的,父親回答說是一位房地產代理商。迪特爾問他知道以前誰在那裡住嗎,父親回答說不知道。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迪特爾實際上並沒有非難我父親。他問一些簡單的問題,父親以他慣常的直截了當的態度回答。我開始以為或許父親真的不知道其中的內情。但迪特爾並不氣餒,仍像檢察官一樣刨根問底。我父親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問迪特爾:“你到底想問出什麼?”於是,迪特爾講了他們的學習小組和他們發現的那些文件,講了經證實曾在我們那所房子居住的科萊格一家人遭到了驅逐。

生而有罪:我的父親是納粹殺人犯

但父親否認一切。他不知道這件事,他是按通常方式買下這所房子的,這是他第一次聽說在他之前有猶太人在此居住。迪特爾不相信他的話,但隱忍著沒有挑起爭執。他悄悄對我說,和他談這件事毫無意義。談話於是就不了了之了。

就在那一天,對我來說,父親死去了。我不再認識那個我繼續去探望的人,他也不再讓我感興趣,我推著輪椅陪他散心時,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事情。那次探望之後,我們再不曾深談過。我發現他是個撒謊者。我不想回憶我這一生中他對我說過的所有那些謊話。再沒有什麼事情是確切無疑的。我被告知的一切,可能只是半真半假,也可能全屬歪曲。

現在,我每月只去探望父親一次。迪特爾再沒有去過,我也從不要求他去。我現在站在了他這一邊,我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他沒有受我父親這一代人的影響,這很好。他在成長過程中,要比我更自由自在,對權威的畏懼更少。但講到我兒子,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我和他與我父親的疏離,這是由他導致的。生活在養老院中的那位老人於我已是全然的陌生者。現在,即使是另外一個人坐在輪椅中,我也可以推他繞著花園散步,我甚至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本文節選自《生而有罪:納粹子女訪談錄》([奧]彼得·西施羅夫斯基 著,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6年)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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