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蓮芳: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太容易了

戲曲 梅蘭芳 京劇 言慧珠 蕭綽 梨園雜志 2018-11-30

今日推送之《魏蓮芳: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太容易了》錄自《中國京劇》1996年第4期,原題為《聽魏蓮芳先生說往事》,作者馬明捷。魏蓮芳 (1910-1998) ,京劇表演藝術家,9歲學藝,初學老生,後隨朱素雲學旦角,1922年搭北京“斌慶社”學藝。1924年15歲時拜梅蘭芳為師,得梅精心傳授。1928年19歲時,又拜王瑤卿為師。解放後入上海戲曲學校為教授。

81年夏,大連藝校邀請梅蘭芳弟子、京劇教育家魏蓮芳先生到大連教學。老先生暈船,坐火車太遠,只好勞駕他乘飛機先到瀋陽(那時滬連直航尚未開通),我去瀋陽接他。

魏先生到瀋陽後,我陪他住南站附近國際旅行社,準備第二天赴大連。瀋陽京劇院領導聞訊到旅行社拜望並宴請,魏先生提出要見瀋陽京劇院名小生諸世芬。諸到後恭恭敬敬向魏鞠躬叫先生。魏說:“怎麼還這麼稱呼啊?”諸很認真地說:“不這麼稱呼怎麼稱呼呢?我坐科時,您教過我,就是我的先生嘛。”

魏蓮芳: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太容易了

魏蓮芳與梅蘭芳

席間兩人談起在富連成科班教戲之事。在“盛”字科許多學生出科赴上海以後,葉盛蘭給李世芳說了一出《得意緣》,李唱紅了。正好尚小云在場看戲,也看好李是個人才,便給科班排了《金瓶女》、《娟娟》、《崑崙劍俠傳》三齣戲,都是李主演。後來尚先生和富社鬧點意見再不來了,科班就請魏先生教李世芳。一塊學的還有張世孝(後改張世蘭)、諸世芬(後改小生)、劉元彤等,教的是《紅線盜盒》、《廉錦楓》等戲。李世芳學演梅派戲非常出色,扮相也象梅先生,“小梅蘭芳”的名兒逐漸傳開了,從此就往梅派的路子發展了。

我問魏先生,梅派傳人很多,最早登堂入室的都是誰?他排第幾位?魏先生說:“外面有人說我是梅先生頭一個弟子,還有人說我是梅派四大弟子之一,這都不對。先生第一個徒弟是姚玉芙,拜過陳德霖老夫子,和先生本來是師兄弟,他拜了先生後,有時在前邊唱一出,有時陪先生來二旦,後來給先生管事就不怎麼上場了,梅先生不當徒弟待他,還是兄弟相稱。第二個拜梅先生的是徐碧雲,他娶了老梅大爺(梅雨田)的女兒,是先生的妹夫,梅派戲他拜梅前後都唱,《木蘭從軍》相當不錯,後來他自己單有一堂戲,和梅派沒什麼關係了。先生第三個徒弟是程硯秋……”

說到這兒,我插了一句:“聽說程先生成名後,和梅先生競爭得很厲害,是嗎?”魏先生說:“程四爺在戲上太好勝,心機也夠用,他和先生在北京、上海都唱過對臺戲,寸步不讓,但是私底下他對先生很恭敬,守徒弟的禮兒。先生第四個徒弟是李斐叔,他是狀元張謇辦的南通伶工學校的學生,唱戲不行,文筆不錯,給先生當了祕書。這四位才是先生早期四大弟子。我14歲在北京給先生磕的頭,排在第五,可能姚、徐、程、李四位後來都沒有在梅派藝術上發展,而我一生學梅派戲、教梅派戲,大家就把我當成先生的大弟子了。”

魏蓮芳: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太容易了

魏蓮芳在後臺化妝

我問魏先生:“在傳播、教授梅派藝術方面,您的貢獻是很大的,許多名演員都跟您學過戲,我覺得您作為京劇教育家比做為表演藝術家影響要大得多,我想知道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教梅派戲的?”

魏先生說:“30歲以前我主要是唱戲,和楊小摟、餘叔巖、金少山、言菊朋等好角兒都合作過。人家頭牌我挎刀,和言三爺那回是並掛頭牌,其實他唱大軸,我唱倒二,還是二牌。這期間也有人找我學戲,有的是情面,有的是公事,人家給錢我給人家說戲,沒當正事幹。29歲那年,我和梅先生在上海見面了,爺倆在一塊吃飯,先生問我:“聽說你常給人家說戲,是嗎?”我說:“是有人找我學戲,都是朋友介紹的,面子不好駁,以後不教了。”先生對我說:“不,你得教。我告訴你,日本人往後斷不了找我的麻煩,我不打算唱了,我不唱不要緊,咱們的戲可不能絕了。”

說到這兒,先生臉上不是色了,我忍不住掉下淚來,什麼也不想吃了。先生又說:“所以你得教,內行、外行有學的你就教。趁我在上海,有什麼不會的你儘管找我,我給你說。”我對先生說:“我年輕,怕教不好。”先生說:“你放心地教吧,差不到哪兒去,只要是你教的,往後我都認。”打這兒起,我把教戲當正事幹了,耽誤唱戲我也教,直到今天,40多年過去了。”

魏蓮芳: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太容易了

魏蓮芳之《紅線盜盒》

敘述這段經歷,魏先生十分平靜,我心裡卻生出一種沉沉的悲壯感。我問魏先生:“您這一生教過多少人,有數嗎?”魏先生說;“那得好好數一數,你乍一問,我真說不出準數來。”

我又問:“比較有名的您總還有數吧。”魏先生說:“跟我學過戲的人實在太多了,反正唱梅派有一號的。差不多都跟我學過,有的是先跟我學,後又拜梅先生的,比如富連成的李世芳、劉元彤;中華戲校的李玉茹、陳永玲;上海戲校的顧正秋,還有胡芝風等。也有的是先拜了梅先生。後跟我學戲的,比如言慧珠、童芷苓、沈小梅等。還有的雖跟我學過戲,但沒往梅派上發展,比如吳素秋、宋長榮。我魏蓮芳一輩子吃的是梅蘭芳,只要對得起梅先生,別的我不在乎。”

到大連後,藝校安排魏先生住大連賓館,距學校不足半里,我每天陪他走到學校上課,給學生說《貴妃醉酒》《鳳還巢》。有—個星期日。學校派我陪魏先生去海濱遊覽,他怕熱不去,在房中用收錄機放他當年的演出錄音,一出是和管紹華的《坐樓·殺惜》,一出是和楊寶森、言慧珠的《四郎探母》(他飾蕭太后),都是從舊唱片翻錄的,他聽得全神貫注,我也悄悄坐下聽,聽著這兩齣戲,我有種感覺,魏先生京白唸的特棒不用說了,吸引我注意的是蕭太后、閻惜姣這兩個角色的京白唸的絕對不一樣,除了聲調、語氣、感情,還有一些我感覺到了卻說不出來的東西。

於是我請魏先生說一說念京白的學問,魏先生說:“京白還不好念?會說北京話的都會念京白。”我聽得出這是一句反話,就說:“會說北京話的人多了,都會念京白,現在舞臺上不大容易聽到好京白了。”魏先生向我:“你看過梅先生的《舞臺生活四十年》嗎?”我說看過。魏先生說:“書裡有一段,梅先生說他和王(瑤卿)大爺唱《兒女英雄傳》,他不大會念京白,請王大爺教他。那會兒梅先生已然成角兒了,京白戲也唱過多少出了,還說自己不會念京白,現在的演員把京白看得也太容易了。”

我又問他的京白是怎麼學的,魏先生說:“當初我也是不怕上韻,就怕京白,就上梅先生那兒請教,先生叫我去找王大爺,說他的京白是跟王大爺學的。我和王大爺不是外人,我家裡的是王大奶奶的乾女兒。那天我到了王家,王大爺問我幹嘛來了,我如實說了,王大爺笑著對滿屋子的客人說:你們瞧瞧,畹華專管收徒弟不管說戲,淨往這兒送。”

我知道王大爺愛開玩笑,也不言語,找個地方坐下,王大爺繼續和客人談話,好象半天才想起我來,說:“這些日子事兒多,我沒功夫教你,你不是想學京白嗎?我指給你一條明路,你先別上我這兒來,豁出時間,好好去聽聽大宅門旗人家的老太太、格格是怎麼說話的,然後再去聽聽小門戶旗人家裡太太、奶奶是怎麼說話的,‘養人兒’的、放印子錢的那些女光棍是怎麼說話的。”大概是王大爺看我臉上露出為難樣,便又對我說:“你甭不樂意,我實話告訴你,你要是不照我的話去,來一百回我也不理你。”

說話到了中午,魏先生請我吃飯,我們邊吃邊聊,魏先生說:“那時候年輕不理解王大爺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又不敢不聽他的話,所以我真的到處去聽那些人說話,聽來聽去聽出點意思來了,於是我就更認真了,不光聽,還學她們說話,直到學的很地道了,才去見王大爺。在他家,我學那些人說話給王大爺聽,他仔細聽完了對我說:‘你開竅了,打今兒起,我給你說戲,你來就是了。’後來,他把《雁門關》、《四郎探母》、《能仁寺》等京白戲都給我說了。還把旗頭旦的京白和普通京白的區別也給我說了,你不是說我和言慧珠的京白和現在的演員唸的不是一個味嗎,我們唸的是旗人的京白,她也是跟我學的。”

我問:“《坐樓殺惜》也是王大爺說的嗎?”魏先生說:“不是,這齣戲我沒學過,他不教這戲,梅先生也不唱這戲,我是看人家唱著會的。王大爺叫我去學放印子錢的、‘養人兒’的女光棍說話,學了沒地方使,我擱到閻惜姣身上了。”

魏先生在大連住了一個月,我和他天天見面,他教戲的情況、他講的許多史實和知識,大部分我回憶不起來,但上面所記,也是很有價值的。

(《中國京劇》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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