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戲校教育:“無旦不張”“十淨九裘”不一定是好事

戲曲 京劇 裘盛戎 程長庚 藝術 梨園雜志 2018-11-30

蔣錫武

蔣錫武,1948年生,湖北武漢人。一級編劇。1985年畢業於湖北廣播電視大學。現為武漢市藝術研究所副所長《藝壇》主編。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戲曲表演學會理事,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理事,武漢市文學藝術理論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很高興參加北京戲校校慶50週年的研討活動。我想到三點意見,略述如後。野人獻曝,不敢自是,權作參考。 

 首先想到的是研究工作。在多年來的京劇研究中,我以為教育研究相對說,是較為滯後的,今天尤其值得我們注意。教育,是京劇所有活動的基礎,基礎不牢,餘皆無可言;而理論研究又為實踐之總結,具指導性之價值,自然不可偏廢。故京劇教育研究意義尤大,應成為我們的共識。 

 京劇教育研究,可說的話題很多,最基本的一點,是伴隨著京劇藝術的形成,而產生的京劇教育活動,即以程長庚程大老闆創辦的四箴堂科班說起,至少也有一個多世紀,從而使我們完全可以構成一種歷史的眼光,而具宏闊的視野,這當然就不止是有話可說了,而且是可以說出一些道道來——京劇教育之“道”的。簡言之,從19世紀後期的四箴堂到今天咱們的北京戲校,這條道路,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便亟待我們回顧。

談戲校教育:“無旦不張”“十淨九裘”不一定是好事

程長庚畫像 

 這是從歷時研究角度說,從共時的方面看,比較研究也是大有文章可做的。比如20世紀前期的富連成和中華戲校,後期的中國戲校和北京戲校等等,都是可以,也應該好好比較一番的,其中的得失、是非、高下、優劣,對我們今天的京劇教育,其啟示性意義、價值,自是不言而喻的。這些研究,當涉及到教育的思想、觀念,教學的路數,以至主持者的風格等。 

 拿我們京劇的開山祖師程長庚來說,他辦教育,即有一種通才思想。首先是他物色的老師便是通才,如從南方請去的朱洪福朱先生,一出《醉酒》,一出《蘆花蕩》,昆亂不同,行當迥異,他卻舉重若輕,教得大夥都叫好。對於學生,也同樣要求,不但習演本工戲,其他行當的戲也觀摩學習,遂使他們多有“通”各行的本事。比如錢金福,不但專工武淨,並銅錘、架子花的戲也照樣精通,而且兼擅其他行當的戲、藝,像所謂“通天教主”王瑤卿,“三大賢”的梅(蘭芳)、楊(小樓)、餘(叔巖),都要向他請益,是最能說明這一點的。這種通才觀,在我們的學生學戲習藝的路子越走越窄的今天,就格外值得我們研究了。 

 這種通才思想,更擴大一點說,一個演員,不妨還涉獵一些導、音樂、舞美等方面的知識。這一點,我是基於眼下演員的主體意識失落而講的,也就是戲的勾織聽編劇的,臺上站哪兒聽導演的,腔怎麼唱聽作曲的,頭上身上穿戴什麼聽舞美的,就是沒有他自己的。現在一說到戲校學生的學習,不少人都強調要培養他們的創新思想,我則以為,且慢言創新,倒是先多學點本事,沒有紮紮實實的玩意兒,所謂創新,只能是造魔。而腹笥寬了,你也才有多方面的發言權。

談戲校教育:“無旦不張”“十淨九裘”不一定是好事

1934年,王瑤卿與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學生之合影 

 再有,像京劇教育中的新舊問題,也是值得我們重視研究的。比如富連成和中華戲校,顯然,戲校趨新,追求的是新式教育,比如強調要學文化,甚至學外語,穿的是學生制服,校名也是新的。富社守舊,多是科班的老一套,穿戴則是長衫瓜皮帽,名謂自然亦一仍其舊。倘以新舊論得失,作價值判斷,毫無疑問,我們理所當然地要肯定中華戲校。只是這裡有個問題,即在客觀效果上,富社的好角、大角是勝於戲校的,用今天的話說,是成材率更高。這就促使我們得考慮考慮了,即在藝術的範疇內,舊的東西未必就一定落後,既然是成批地產生大角,這其中就肯定會有它的道理,有他的必然性,是不能簡單地用新舊來作標準的。 

 京劇研究的話題自然還有很多,我不過舉其大端,只是想說明我的這些想法。 

 第二點,我想說的是成材的道路問題。這裡以學裘盛戎為例。我有一個感覺,或者說是發現,眼下學花臉的,有“十淨九裘”之說,但細究起來,未必如此。比如天津的孟廣祿,在今天的花臉中,也算佼佼者,佔有重要一席,但他所學的,事實上已不是裘盛戎了,而是方榮翔了,去年的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上海出了個安平,在我看來,則已經不是學方榮翔了,更遑論裘盛戎,而是在學孟廣祿。結果呢,是越學越單薄,越來越委瑣,一蟹不如一蟹。這就很可悲(也很可怕)了。 

 其實,一個初學花臉的學生,一小就學裘派,也是值得考慮的。文革以前還不是這樣。裘當然有不可阻擋的魅力,但殊不知裘的藝術也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總起來說,裘盛戎的基礎是由乃父裘桂仙、包括金少山,而上溯至何桂山所打下的,方正敦厚,以後才根據自己的條件,在用嗓發音唱法等上加以變化發展,形成自己的風格。這種風格的一個基本點,是寓柔於剛。所以,我們聽裘的演唱,一方面覺得他唱得極有氣勢,勁頭十足,但他同時卻又絲毫不給人以唱得很累的感覺,從外在看,他唱得鬆馳。這是因為他的勁頭是內含著的,而這種內含的勁兒又來自於乃父、金少山,以致何桂山。可見,他的鬆馳是以勁頭為依託的,亦即其柔是以剛為基礎的。

談戲校教育:“無旦不張”“十淨九裘”不一定是好事

裘盛戎之《姚期》

 現在一些學裘者,無裘的方正厚重的骨架,一味柔、媚,以至肉,甚而失去淨行的基調、本色;或者也使勁,但不是內含的勁兒,而是表面的駑勁,結果是繃得挺緊,缺乏鬆馳,他唱得累,讓人也聽著累,而失去美感。 

 所以,我以為學花臉還是從老裘(桂仙)以及金少山的骨架上打基礎,不宜上來就“小裘(盛戎)”。這種例子,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還很多。當初,譚鑫培叫譚小培跟許蔭棠學,而不讓他學自己,就是怕他基礎不牢實,落入纖巧,沒有大的局面。言菊朋獨創言腔,雖不免有纖巧之嫌,然其間仍寓風骨,勁頭兒猶在,什麼原因?因為他是打譚鑫培那兒來的,有老譚管著他;以後學他的,則纖巧之病每況愈下,就等而下之了,為什麼?因無譚的基礎,誰也管不著了。當今學馬(連良)者,張學津為人所推許,何以然?這原因、那原因,都會有的,然出於餘(叔巖),有餘的根底,我以為是重要的。當然,究竟何人為基礎,不同行當,不同情況,應作具體分析,不當膠柱鼓瑟,定於一尊。不過,以中正平和為宗,則是不當有疑義的。 

 總而言之,學前人實在有個如何學的問題。拿淨行的初學者來說,應當是學裘盛戎的成材道路,而不是直接學裘盛戎的成才結果。與此相關的,還有個藝術生態的問題。這是我想到的第三點。 

 以上一些意見,並不是說我反對學流派,恰恰相反,我是主張學流派的,也不是我主張,學流派,是京劇發展到一定階段的一種必然,是臺上唱戲的,和臺下聽戲的雙方都要求的結果,我主張不主張頂不了事。我的意思,是戲校的學生,還是要先打好基礎,特別是那些個性鮮明、特點突出的流派,不宜早學。待有了紮實的基礎之後,再學不遲。 

 不過,近若干年來,學流派也出現了路子越來越窄的情況,所謂“無旦不張”“十淨九裘”等,雖說絕對了一些,但也大半是事實。這多少有些無奈,它仍是臺上學的人,和臺下聽的人在一個階段中自然選擇的結果。不過,從觀眾的審美要求的多樣性說,在更長的歷史階段中,應當是眾美皆備的。因此,今天的“十淨九裘”也不一定是好事。多好的美味佳餚,天天吃,也受不了;天天裘派,人人裘派,觀眾也會倒胃口的。 

 這裡有個藝術的生態平衡問題。生物上的單一物種的一時興旺,而沒有物種的整體群落的普遍繁榮,只會導致它的衰落,甚至威脅到整個物種的生存。藝術的生態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就像我上面說到的,淨行學裘的單一化的結果,是裘自身也漸次被剝離了,後學者愈來愈走入死衚衕,這當然就很可怕了。 

 近幾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旦行的程硯秋程派突然時興起來,它事實上是給人們傳達了一個信息,就是我上面說的,觀眾仍然具有審美的多樣性要求。這無疑是有利於整個旦行不同風格之間的生態平衡而健康地發展的。不過也有人擔心,以為這對一度“無旦不張”的張派來說,似乎是個威脅。其實,這種認識是耽於此而昧於彼。恰恰相反,程派的崛起,它是更有利於張派的存在並持續性發展的,也就是說,它避免了人們可能因為天天張、人人張,而對之產生的厭倦,那倒真是要對張派的生存產生威脅了。

談戲校教育:“無旦不張”“十淨九裘”不一定是好事

程硯秋三十年代之《金鎖記》

 從現實的情況看,流派的豐富性顯然還是遠遠不夠的,當然,期望恢復到上個世紀前半葉流派紛呈、百花競放的局面,那也不切實際;而且如我上面所說,流派風格多樣化的萎縮,有它現實的主客觀條件,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歷史過程,進而言之,則是有它的現實的合理性,我們不能,也不可能在整體上否定它。但這又不等於我們就毫無作為,而應當是在順應它的過程中,作新的(準確地講,是“舊”的,舊有的)開掘,使沉寂的一時的一些風格、流派,再度回到人們的視野中來,使人們的多樣性要求得到滿足。 

 這種著意而為之、而有計劃地去做這項工作的做法,從理論上講,是整個京劇界都應承擔的,但事實上不可能,一般劇院團就不大能做到;但有一個地方能,也應該做到,這就是戲校。

 上個世紀中,中國戲校的畢業生以一出《楊門女將》,一下子推出餘(孫嶽)、馬(馮志孝)、言(畢英琦)老生的三大流派,即是典型,而大受京劇新老戲迷的歡迎。今天不少程派的效仿者,有不少不也是出自咱們北京戲校的李文敏老師的門下嗎?所以我認為,在京劇的這項工作中,戲校是能有作為的,而應當根據學生的實際條件,和個人的藝術趣味,分門別派,加以引導、培養(當然主要是在其學業的後期)。總之,戲曲院校,於焉有功,並非奢望,應該是能做得到的。 

 最後有一點要說明的是,以上的後兩點意見,我不久前在另一個場合也說過,今天又拿到這裡來饒舌,是因為與咱們戲校的話題有關,希望不要以為我塞責的為是。

(《京劇思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