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沉思死亡,從而獲得生活的力量

西蒙·波娃 時乎命乎 2019-05-09
我們需要沉思死亡,從而獲得生活的力量

如果死亡是我們生存確定的、永恆的結局,那麼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死亡是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內格爾《人的問題》

一切嚴肅對待生活的態度,總開始於對死亡的沉思。在《人的問題》這本書裡,內格爾討論了兩種對於死亡的態度,一種認為死亡顯而易見是一件不好的事,它是我們人所能遭遇的最大的損失;另一種則認為,死亡能夠帶來損失只是一種幻覺,承受這種損失的主體是誰呢?畢竟同樣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人能經歷他自己的死亡,一個人只要還活著,他就沒有死;而如果他死了,死亡作為一種損失也就失去了它的承受者,因此死亡只是人的生命之外的一個事件。

內格爾本人在努力的為第一種立場辯護,在他看來第二種觀點的錯誤在於僅僅把死亡看作發生在某一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的事件,這一事件既然無法被一個生命的主體經驗到,因此也就無所謂是一個不幸的事件。而內格爾則指出,人類所經受的不幸,往往並不是因為這一不幸事件本身即是一不好的狀態,如果一個人生了某種怪病,記憶消失、智力蛻化到童年時期,那麼對於當下這個智力蛻化了的軀體來說,這一狀況是說不上不幸的,但我們仍然認為這是一個不幸的事件,當我們這麼說的時候針對的是曾經的那個成年人,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他本可以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因此這一事件的不幸的性質表現在它打斷了那個曾經的成年人可能的生命進程,而不在於當下這個智力蛻化了的狀態。死亡所以是一件不幸,也正在於它剝奪了人可能的生存,如果一個人沒有死,我們可以設想他可能有的種種生活,享受生活中種種的好處,而死亡則把這一切都剝奪了。因此,死亡所以是不幸的,在於它剝奪了生命的所有可能性。

就我自己來說,內格爾的說法是沒有說服力的,在文章的開頭內格爾聲名他不擬討論一個人的死亡對於他人的意義,而只想弄明白一個人的死亡對於他自身意味著什麼,但通讀全文會發現,他仍然是從外面來討論一個人的死亡,當我們每一個人在思考死亡的時候,我們很明顯試圖弄明白我們自己是怎麼感受死亡的,已經藉由這種對死亡的感受來理解我們自己的生,內格爾很明顯的忽略了這一點:死和生只有在彼此那裡才能得到理解。因此內格爾僅僅把死亡理解為對生的單純否定與剝奪,他把一個有待於解釋的現象作為單純的事實接受了下來,這一事實即生命何以本身值得過,而這一點只有通過死亡來理解,死亡不僅僅是對生命的單純否定,死亡本身即參與著人的生命的建構。

當然,第一種對於死亡的看法,也即認為死亡只是人的生命之外的一個事件觀點則錯的更離譜,因為對於每個人來說死亡顯然並不是生命之外的一個幻覺,它甚至不只是人只在未來的才要經受的一種結局,人時時刻刻都在經歷著死亡,人時時刻刻都把自己領會為一個會死的存在者,時時刻刻都把死亡理解為自己的可能性。

但是除了這兩種觀點外,我們還可以有其他的對於死亡的態度嗎?在這裡我想提起我很喜歡的女人西蒙娜-德-波伏娃的一本書《人都是要死的》,在這本書中她試圖引導我們這樣去看待死亡:死亡既不是我們生命之外的一個純粹的事實,也不是對我們豐滿生命的單純否定,它就緊緊糾纏在我們生命最核心的地方,它是我們生活得以可能的條件,經由死亡我們的生活才是可以理解的。

在書中,波伏娃塑造了一個永生不死的人,藉此她想說明當死亡被排除出人類的生命之後會發生什麼,與此相對她又塑造了一個努力的想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女人,女人最初是信仰上帝的,但是有一天她忽然意識到仁慈的上帝平等的愛所有人,於是她不再信仰上帝,因為她想獨一無二,她不能容忍自己只是一個與他人差不多的所在,她想在世上留下不被消磨的痕跡。很明顯這樣的兩個人是無法互相理解的,長生者如果存在的話,他必定是無法在人類世界生活的。在書中長生者企圖藉由對女人的愛來恢復有死者的感受,但是最後無奈以失敗告終,長生者註定是無法以有死者的生活邏輯去行事的,在做這件事與做另一件事之間,在此時做一件事和彼時做之間,他無法作出選擇,他只能做別人給他指定的事。因為有死者所做的每一件事總是已經在某種對意義的理解之下,而意義只能經由時間以及歸根結蒂經由人的生命的有限性才顯示出來,正是因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在特定的時間做特定的事才是有意義的,正是因為人是有死的,所以人的生活才有可能是有意義的。人只能在對死亡的領會中生活,死亡對人顯現為一種無限的否定力量,正是在對這一無限的否定力量的反抗中,屬人的生活才迸發出各種意義。因此,並不是生命本身是值得過的,所以死亡才被理解為一種不幸,如內格爾所理解的,而是藉由死亡的無限否定力量,人才把自己理會為一種需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從而使生命煥發出活力的存在者。

也許生活就像是一場逃亡,死亡像是一個幽靈在時刻追捕著我們,我們必須不停的奔波。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登上過高山,看到紅日在冉冉高升;我們匆匆的掠過大海,回首是洶湧的海潮;我們穿過熙攘的人流,尋常的人間煙火也讓我們流連,因為我們知道沒有再一次機會來經歷這些。最後我們心滿意足了,停下腳步,等待夜晚降臨在大地上。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餘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