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陳秀梅:等待一場雨

作者簡介:陳秀梅,自由作者,小說、散文、故事、少兒科普等文章散見於《飛天》、《雨花》、《小說月報》、《百花園》、《中國鐵路文藝》、《文學少年》、《故事會》、《當代人》、《綠色中國》、《羊城晚報》、《兒童文學》等數百家報刊。出版有《植物祕聞叢書》5部。  

【短篇小說】陳秀梅:等待一場雨

等待一場雨 ~陳秀梅

01 

  黃土飛揚,綠草枯焦,需要一場雨安撫大地的飢渴。  

  唐安然需要一場雨,安撫她內心的浮躁。

02 

  送了女兒去幼兒園,該去超市買菜,冰箱裡除了飲料,幾乎沒其他存貨。好幾天沒開火煮飯,總提不起勁,披薩、炸雞和中式快餐輪流吃。她看得出來,劉山山在忍著不說,但心裡一定在想,每天中午已經在外面吃了一堆垃圾食物,晚上回家,怎麼還沒一頓像樣的飯菜? 

  這幾年她學了一手好廚藝,從基本切功一路學到名師食譜,甚至自創花樣。這是她的本性,做什麼事都想做得盡善盡美。有時候劉山山吃得滿意,笑說:你以後可以開餐廳!  

  唐安然有很多夢想,但是開餐廳不可能列在名單之內,太吵雜、太緊張、太不羅曼蒂克。  

  開車去超市途中,她轉進附近一家咖啡館,想先喝杯飲料、看看書,再去買菜。  

  點了一杯冰咖啡,找了角落的桌子,遠離明晃晃的玻璃窗,躲開刺眼的陽光,她只想安安靜靜看看書。眼睛牢牢盯著手上的電子書,文字在平板上跳動,她認識所有的字,但怎麼也無法把整串文字代表的意義輸進腦海裡。她無奈地放下電子書,吸著冰咖啡,四處打量著。  

  上班時間店裡客人不多,幾個銀髮族悠閒地翻看報紙,她突然懷舊起來。多久沒翻過真正的報紙和雜誌,所有她閱讀的刊物都在她桌上的薄板裡,不用摺疊、不用回收。當然也不能用來墊茶杯或打蚊蟲,更不能廢物利用,做成手工藝品或當包裝紙用。  

  另外有幾個女人正嘻笑地談論著什麼,她想起她自己的女朋友們。婚前幾個單身女人也不定時聚會聊天;婚後,單身的和已婚的分成兩個圈圈。等有了孩子,又和沒孩子的畫了新的組合;再後來,事業有成的和閒賦在家又分了出去。一個個個體戶又得重新尋找自己歸屬,不都說人類是群居動物?不管是好的讚美或壞的批判,總比沒有好,人最怕被遺忘、被忽視。  

  但是她始終提不起勁。尋找新的小圈圈。事實上她自己也摸不透,自己該屬哪個圈圈。全職媽媽?她並不想話題只在先生、孩子和如何持家上打轉。職業婦女?她沒職業啊!別人談前景,她總不能老在過去式繞圈。  

  斜對面不見陽光的角落,坐著一個側影很吸引人的男子,看起來三十出頭,正聚精會神在計算機鍵盤上快速敲打著。唐安然幾乎可以感應,那人源源不絕的思維迫不及待地要透過指尖形諸文字。她有點羨慕他,如果她能把頭裡千旋百轉的奇思異想化成文字,她也許也能寫出不少精彩的小說。

03 

  劉山山是個思路照著邏輯走的人,對她天馬行空的虛幻世界起不了共鳴。  

  唐安然把豐沛滿溢的想象力,灌注在女兒睡前故事裡。  

  回到家,把三大袋菜擱在流理臺上,噓了一口氣,心想:人為什麼把飲食弄得那麼繁複?馬牛羊吃吃草,不都長得挺好。  

  她從冰箱拿了瓶礦泉水坐在窗前,窗外花木無精打采地在烈日下,隨著微風無奈地搖晃著。她真想給它們痛痛快快淋個澡,但是上個月開始實施限水,每星期只能給庭院花木澆兩次水。草坪已經焦黃,進入休眠狀態。她想反正死不了,也不必浪費水了!  

  大口、大口喝著冰涼的礦泉水,還是鎮不了內心的浮躁。燦亮的陽光像一片片銅片,在她耳際敲打撞擊。   

  一個男子的側影在浮塵中,若隱若現地呈現眼前。

04 

  唐安然本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完全可以把孩子送去昂貴的託兒所,風風火火當個時髦的職業婦女。但是她心底有個聲音對她說,當了母親就應該懂得犧牲,七情六慾都要打個折扣,一切以孩子為先。  

  她一心一意想當個好母親,從懷孕起,她就開始研究要採取哪一種生產方式,對嬰兒最有利。當然絕對不用止痛藥物,誰知道藥物會不會對胎兒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她聽說生產是身體上所有疼痛之最,醫生說無痛分娩行之有年,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唐安然還是不放心,堅持不用藥物。她咬緊牙關,忍受七小時椎心刺骨的陣痛才生下女兒。  

  產後第一次回診,填寫了一份長長的問卷調查,其中一項問她是否有傷害女兒的念頭。她啞然失笑,她為什麼要傷害吃了那麼大的苦頭生下的女兒!但是後來她的確有輕微的產後憂鬱症。  

  原本計劃親自哺乳,不知什麼原因,老是奶水不足,又容易乳線炎,不得已改用她很排斥的嬰兒奶粉。每次沖泡奶粉,她就感到內疚,尤其在公共場所,更覺得別人在用不以為然的眼神譴責她。  

  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這樣的自我評價讓唐安然情緒低落好一陣子,常常莫名地哭泣。在劉山山的堅持下,去見了心理醫生、吃了藥,才逐漸恢復正常。  

  任何事沒達到她的預期目標,唐安然都會有嚴重的挫折感。

05

  新聞報導連續五十天沒下雨,已經破了這多雨城市的紀錄。  

  氣象成了新聞主題,記者們忙著訪問科學家關於溫室效應和汙染問題。科學家不厭其煩地分析講解著。唐安然仔細聽著,也隨時查看氣象預報。她需要一場雨,她感覺乾燥的空氣似乎讓她脫軌,她在失控中。  

  第二天,唐安然送女兒去幼兒園後,立刻轉進咖啡館,那人果然在昨天的座位專心敲打鍵盤。  

  她昨天的座位已有人,於是她選了一個他斜後方的位子。她想這樣可以更自在往他的方向打量。  

  男子身形瘦削,膚色略顯蒼白,顯然不常做戶外運動。這類不屬於陽光的男人,對唐安然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似乎他們身上散發某種神祕氣息。如果他們是本書,必定是情節曲折的奇情小說,不像劉山山是公式化的童話故事。不過劉山山有一雙厚實的肩膀,靠在上面讓人感到溫暖安穩,倒象是童話故事裡的武士。  

  第三天她又去了咖啡館。拉開玻璃大門,她立刻往左邊張望,果然那人坐在老地方。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只覺落實了期望,心裡有絲絲喜悅。她坐在他背後的位置,可以清楚看他揮動著雙臂,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

06 

  女兒每天上半天幼兒園,唐安然有半天時間不必當媽媽的角色。事實上,她發現女兒正快速成長,不再時時刻刻想黏著她,像一個完全分裂出去的細胞,逐步成為獨立個體。唐安然有點捨不得放手,也有些失落感。  

  她和劉山山討論過,是不是要再生個孩子給女兒作伴。劉山山把他們的財務狀況一一分析給她聽,如果單靠他一人的收入,就得節衣縮食,日子會過得綁手綁腳。  

  再說吧!先存了錢,再談養孩子的事。等明年女兒上全天班,唐安然也準備重新投入職場。  

  離開了四年,一切要從頭來過。這四年她的專業技能處於休眠狀態,就像她家的草坪,需要重新灌溉滋養。對職場上的競爭和壓力,她不由自主起了焦慮。

07

  男子作息似乎很規律,連續幾天唐安然踏入咖啡館,都看到男子在專心敲打鍵盤。一直敲打到快十點了,才站起身來,把東西收進揹包裡,戴上太陽眼鏡,大步走入陽光燦爛的街道。  

  唐安然注意到男子的衣著很整齊,甚至可以說很考究,衣褲鞋襪的色調都搭配得十分協調,會讓人多看一眼的那種裝束。  

  週末女兒不去幼兒園。早上吃著早餐,男子的面貌不請自來浮現在唐安然眼前。她突然很想知道,他週末是不是也去咖啡館報到。有了這念頭,唐安然再無法安靜吃她的早餐。  

  我去買點東西,馬上回來!她對劉山山拋句話,便匆匆出門。  

  男子不在咖啡館,唐安然並不覺得失望,只是想落實心裡的念頭。她買了幾樣女兒和劉山山愛吃的糕點,店員大概已記得她,很熱絡和她問候。她本想順口探聽一點關於男子的事,譬如:他是不是每天來?來多久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出不了口。  

  週末街道冷清許多,還沒中午,白花花的陽光已恣意灑在各角落。刺眼的明亮有點讓人招架不住,唐安然從手袋裡摸出太陽眼鏡戴上。乾燥的空氣吸食著她身上的水氣,她感到腳步有點虛浮。  

  一個女子牽著一隻黑狗,從她身旁快速跑過。唐安然看到她身上的汗水,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  

  為什麼要虐待自己?每次劉山山跑步回來,唐安然會這樣問他。  

  劉山山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噢!全……全身舒暢,感覺太……太棒了!彷彿他剛做了一場愛。  

  你該試試!劉山山老想拉她一起跑。唐安然想,她情願坐在咖啡館,把腦海中編織的故事一頁頁敲進計算機裡。

08

  也許是乾燥的空氣改變了她的思考方式,她突然對自己以往的選擇起了疑問。選對了科系?進對了行業?嫁對了人?該不該結婚?不可否認,有時候她非常懷念單身時的自由。像此刻她坐在車裡,但她並不想往家的方向開,但她也不知道真的想去什麼地方。  

  失去溼度,她的生活失去秩序,也失去了方向。脫水的靈魂輕飄飄地在空氣裡打轉。  

  天氣這麼好,我們出去走走吧!劉山山喜歡戶外活動,要他整天待在家裡,就像只關在籠裡的困獸,晴朗的日子就只好隨著他到處跑。  

  下雨天就不同了,可以毫無內疚待在家裡,可以躺在沙發上看書,或坐在窗前,看雨珠一串串在玻璃上滑落。  

  她記得小時候她就喜歡下雨天。因為下雨,媽媽就會在家陪她,不會把她留在家而獨自出門。

09

  那人大概是作家,唐安然猜想。  

  她對他起了好奇心,星期一送女兒去了幼兒園,立刻去咖啡館。  

  她開始想引起他的注意,這個想法讓自己感到驚訝。在兩性關係上,她一向屬於被動,或許是身邊一向不乏追求者。  

  和劉山山相識半年,兩人就走進禮堂。後來唐安然想,是因為劉山山的積極追求,還是兩人特別投緣,讓她匆促做下決定。如果再交往一段時間,她會不會有不同的選擇?  

  那人對周遭的人似乎毫不留心,即使眼睛偶爾從計算機熒幕移開,很明顯的,他並沒有用眼睛看什麼,視而不見是他的寫照。  

  有一次唐安然坐在他正對面,幾次想迎接他的眼光,然後回報一個禮貌的微笑。但是唐安然象是隱形人,他的目光直直穿過她,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10

  這天唐安然買了咖啡,走到男子身旁,故意掉落一張紙巾。紙巾飛落在男子腳邊,唐安然彎腰拾起,然後有意向計算機熒幕望了一眼。果然熒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真想知道文字敘述些什麼。整個過程唐安然幾乎以慢動作進行,但男子連頭都沒轉一下。  

  唐安然決定,今天一定要有所行動。  

  依照慣例,男子於十點準時離開。唐安然在男子踏出大門後,立刻起身離座。  

  男子顯然不是開車來的,他順著人行道一直往前走,唐安然和他保持兩個街口的距離。走了十幾分鍾,男子左轉,等唐安然跟上,已不見男子的蹤影。 

  站在路口四處張望,像個迷途的孩子,唐安然感到沮喪又不甘心。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知道那人的行蹤,但她很堅決要達到她的目的。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監視別人的行蹤。在她很小的時候,她曾像小貓一樣,輕手輕腳遠遠跟著媽媽,看媽媽很小心地閃入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那時候爸爸常在外地工作,後來爸爸換了工作,每天定時上下班,之後媽媽不再去陌生男人那裡。  

  不久陌生男人就搬了家,這是唐安然偷聽媽媽電話知道的。這件事是唐安然心中的祕密,她沒對任何人提過。  

  唐安然在附近街道來回走著,走累了就找個地方坐坐。她不知道男子是住在附近,還是在某棟大樓上班,她耐心等待男子的身影出現在街頭,就像當年她躲在街角等媽媽回家。  

  不帶絲毫水氣的熱空氣像一大片粗糙的磨砂紙,搓磨著她的皮膚,她感到微微的疼痛。這感覺很熟悉,當年她也是在酷暑中等媽媽。 

  那時候她只十歲,放暑假中,有時候吃過午飯,媽媽會說要出門辦點事,要她在家睡午覺或看電視。她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有一天她突然想知道媽媽去什麼地方,於是她決定了跟蹤計劃。  

  那天天氣非常炎熱,她也沒想到要帶壺水,閃閃躲躲跟著媽媽走了二十多分鐘,又倔強地站在街角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看到媽媽出來,才快速飛奔回家。 

  回到家,她感到頭暈眼花,又想嘔吐。媽媽回來說她中暑了,責怪她為什麼私自跑到外面去玩。

11

  街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唐安然像個偵探,眼睛緊緊盯著過往行人。然後她注意到不少人手裡拿著食盒或提個袋子,她想原來午餐時間到了。  

  午餐時間那人一定會出來吃午餐吧!想到這點,唐安然不覺興奮起來。  

  興奮片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看看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糟了!過了該接女兒的時間。唐安然一陣驚慌。  

  半天班的幼兒園十二點放學。每天她都守在教室門口,女兒一出來就會看到她,她從沒讓女兒等她。  

  她拿出手機,想通知學校她會晚點到。就在她匆忙過馬路的時候,和一輛右轉車碰個正著。

12

  她被救護車送進急診室,還好只是骨折,沒斷手斷腳、沒傷到內臟、沒成了植物人。  

  劉山山趕到醫院,問她怎麼被車撞了。她的臉貼著他的手臂,像做錯事的孩子輕聲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劉山山撫著她的臉說:不要擔心,醫生說骨折不嚴重,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劉山山一臉關切,她暗暗責怪自己,怎麼還懷疑是否嫁錯了人。然後她注意到劉山山的頭髮。  

  你的頭髮怎麼有水?  

  下雨了!突然下起雨來。好在不大,一會就會停!劉山山回答。  

  啊!下雨啦!終於下雨了!唐安然激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知道一切將回歸正常。  

  她側過頭,在劉山山厚實的手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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