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該選袁紫衣還是程靈素?胡斐最後和誰在一起了?

小說 金庸全集 2018-12-16

胡斐該選袁紫衣還是程靈素?胡斐最後和誰在一起了?

胡斐該選袁紫衣還是程靈素?胡斐最後和誰在一起了?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快馬,只奔馳了一日,回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外。

鍾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繫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們在這裡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後,聽得屋中有好幾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張去,見苗人鳳用布矇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著五條漢子,手中各執兵刃,神色凶狠。鍾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不知何以竟會離去,不禁憂疑。

只聽得站近廳門口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些自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一聲,並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幾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幾個響頭,爺們一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幾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麼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用得著田大爺出馬麼?”苗人鳳澀然道:“田歸農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麼?”

便在此時,鍾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驚,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鍾二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鍾大哥,不如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俠好了。”鍾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掛念著兄弟,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奔。

他這麼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胡斐笑道:“一位是醫生,一個是屠夫。”那人怒喝:“什麼醫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拉住他臂膀,低聲道:“別中調虎離山之計。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頭咕嚕幾聲,站定不動。胡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想誘敵出屋對付,那知他們卻不上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回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準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意在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一齊回頭,卻見門外站著一個粗壯少年,另有一個瘦怯怯的姑娘,那裡有什麼“毒手藥王”?苗人鳳道:“這裡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鍾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

胡斐還未回答,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斐回頭看去,只見高高矮矮十幾個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餘名莊客僮僕,高舉火把。鍾氏三雄雙手反縛,已給擒住。一箇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只是個黃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不認得。

苗人鳳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你不殺我,總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可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幾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洋洋自得之情溢於言表,今日連威震湘鄂的鐘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無強援,苗人鳳雙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機?至於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沒放在眼下,便似沒這兩個人一般。

胡斐見敵眾我寡,鍾氏三雄一齊失手,對方好手該當不少,要退敵救人,料來不易。他遊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後站著兩個女子,此外有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一箇中年漢子拿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另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極長極細的鐵鏈,不知有什麼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後仍然十分厲害,這兩條鐵鏈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著鐵鏈遠遠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歸農望了一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你卻一個毒計接著一個,弄瞎了人眼睛,還要置人於死地。如此惡毒,當真禽獸不如。”

胡斐卻不知道,田歸農為人固然陰毒,卻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與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後,想起她是當世第一高手的夫人,每日裡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往往嚇得魂不附體。

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痴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麼可怕。在她心中,只要兩心真誠相愛,便給苗人鳳一劍殺了,又有什麼?她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勝於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拋棄了名節來跟隨他的,而他卻並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她還隱隱覺得,田歸農之所以對自己痴纏,肯定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為了自己的一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為了權勢?還是為了財寶?這時她早已明白了田歸農,對於這個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財寶和權勢。

因為害怕和貪心,於是田歸農的風流瀟灑便減色了,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著她在妝臺前調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時候在練劍打坐;或是仰起了頭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為大富翁?

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又算得什麼?何況,她雖不會武功,卻也知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不能不憂心,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的一切圖謀,終歸是一場春夢,什麼富可敵國的財寶,什麼氣蓋江湖的權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不知道的長長鐵鏈⋯⋯

程靈素靠在胡斐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瞧在眼裡。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摺。只要蠟燭一點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後眾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摺,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一枝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那知背後突然颼的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來,既快且準,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讓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厲聲道:“給我規規矩矩的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一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搗什麼鬼。

程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的道:“搗什麼鬼啊?”心中暗自著急:“怎麼這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關?這可有點難辦了。”

田歸農只斜晃一眼,並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向胡斐肩頭猛力推出,喝道:“你是什麼人?站開些。這裡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驚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只要救出鍾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鍾氏三雄都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身處絕境,仍顧旁人,不顧自己。”田歸農心中一動,向胡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麼門道?”大聲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喝聲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並舉,同時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裡面,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他雙掌一錯,硬生生的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幾聲響,一張椅子為兩柄刀同時劈成數塊。

苗人鳳迴轉身來,神威凜凜的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出。胡斐本待衝入相援,但見他回身這麼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然不勝,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此後還有什麼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後生可畏!”說了這幾個字,突然搶入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武功均非尋常,眼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退開,靠著牆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佔便宜。

猛聽得有人縱聲大吼,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準他小腹,去勢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的伏著,倏地揮刀砍出,噗的一聲,正中他右腿。這人姓錢,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強,他知苗人鳳全仗聽聲辨器,便屏住呼吸,靜靜蹲著,苗人鳳激斗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這才揮刀砍落。

屋內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齊聲歡呼。

鍾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可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一鞭。他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出重圍。”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方能制勝,但門外勁敵不少,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擋。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道:“苗大俠接刀!”運起內力,呼的一聲,將單刀擲進門去。這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若伸手來接,手腕非斷不可,只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刀。

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揮刀砍出,手腕翻處,夾手已搶過單刀,聽著胡斐單刀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砸碰,噹的一響,火花四濺,竟將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為不同,呼呼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牆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於劍術之人極少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鋼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齊聲吆喝,挺著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閃耀,又擲進一把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遭奪的姓錢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適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面刀來,左側鞭至,卻不閃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唰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姓錢的心驚肉跳,伏身向旁滾開。

胡斐大奇:“這一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為精妙!”

屋中其餘三人一楞,有人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劍不同。大夥兒小心!”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輕削,乃是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先推後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實,竟可如此變化!”苗人鳳曾得胡一刀親口指點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柢又深,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湛。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揮刀“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鋼刀斜肩劈落,跟著“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屋中只剩下了一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衝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苗人鳳出屋用鐵鏈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此人是使陰毒手法砍傷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輕易脫逃,鋼刀晃動,將他逼入屋角,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嗆啷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乘勢在地下滾動,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胸口。這一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與凳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

苗人鳳心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指使,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霎時之間五名好手先後倒地,屋外眾人盡皆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名不虛傳!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你的胡家刀法!”接著使個眼色,那些手握鐵鏈的漢子上前幾步,餘人卻退了開去。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後著,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歸農,你要領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你幾路,也就是了!”

田歸農見他適才擲刀接刀的勁力手法,已知他並非尋常少年,但究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膽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適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學了他幾招。只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劈過去,正是適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舉劍封架,噹的一響,刀劍相交,田歸農身子一晃,胡斐卻退了一步。

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兩人這一較內力,胡斐便輸了一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詫。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勢,又聽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點不錯。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聽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敵人硬拚,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一喜,大聲道:“多謝苗大俠指點。適才你所使刀法,我只試了一招,還有十幾招沒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麼?”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滾開!”胡斐說道:“好,你不服氣,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如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你要是輸了,那又怎樣?”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將鍾氏三雄放了。這三位鍾爺威震兩湖,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鬥,你連我也打不過,更加不是三位鍾爺的敵手。單憑人多,又算什麼英雄好漢?”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為鍾氏三雄出氣。三鍾雙手受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快,對胡斐更不勝感激。田歸農行事本來瀟灑,但給胡斐這麼一激,竟大大的沉不住氣,心想:“你小子輸了,想磕幾個頭就了事?有這麼便宜事!今日叫你小命難逃我劍底。”左袖一拂,左手捏個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是正宗天龍門一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出手,一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一個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扇’!”口中吆喝,單刀先推後橫,正與苗人鳳適才所使一模一樣。田歸農身子閃過,橫劍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俠,下一招該當怎樣?”

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麼驚異,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並無多大不同,只變化奇妙,攻則去勢凌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聽胡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揮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鷂子翻身”砍去。田歸農吃了一驚,急忙退開,嗤的一聲,長袍袍角已給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唰唰唰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一驚,暗叫要糟。卻聽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

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好!”果是一刀“關平獻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機靈,早搶先避開。胡斐跟著橫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餘招一過,田歸農竟給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劍法即變,快擊快刺。胡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眾人見胡斐刀鋒所向,竟與苗人鳳所叫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其實當明末清初之時,胡苗範田四家武功均有聲於世。苗人鳳為一代大俠,專精劍術,對天龍門劍術熟知於胸,這時田胡兩人相鬥,他眼睛雖然不見,一聽風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胡斐出招進刀,其實是依據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如要聽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刀,在這生死繫於一髮的拚鬥之際,那裡還來得及?只他和苗人鳳所學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在眾人之前試演一般。

田歸農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裝模作樣的包上一塊白布,實則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這時苗人鳳再也沒法聽出兩人的招數,已住口不叫,心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門下?”

倘若他雙目得見,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純,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傳人了!眾人圍著的圈子越離越開,都怕受刀鋒劍刃碰及。胡斐一個轉身,卻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滿臉關切的神色,登時體會到她對自己確實甚好,心下感動,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轉頭喝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噹的一聲,田歸農長劍落地,手臂上鮮血淋漓,踉蹌倒退,身子晃了兩晃,噴出一口血來。

原來“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是“閉門鐵扇”。這兩招一虛一實,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歸農自瞧得明白,激鬥中猛聽得“懷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閉門鐵扇”。那知胡家刀法妙在虛實互用,忽虛忽實,這一招“懷中抱月”卻不作虛招,突然變為實招,胡斐單刀急回,一刀砍在他腕上,跟著刀中夾掌,在他胸口結結實實的猛擊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聽我說完?我說‘懷中抱月,本是虛招,變為實招,又有何妨?’你聽了上半截,沒聽下半截!”

田歸農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今日勢頭不對,再鬥下去,勢必大敗,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強行運氣忍住,手指鍾氏三雄,打手勢命手下人解縛,隨即揮手轉身,忍不住又一口鮮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是田歸農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她見父親身受重傷,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田歸農點點頭。

眾人群龍無首,人數雖眾,已全無鬥志。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逐一擲出。眾人伸手接住,轉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揚動,鐵錐向田青文飛去。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後一抄接住,手法甚為伶俐。那知錐甫入手,她全身劇跳,立即將鐵錐拋落,左手連連揮動,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說道:“赤蠍粉!”程靈素回以一笑,她果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蠍粉。田青文這一下中毒,數日間疼痛不退。

片刻之間,田歸農一行人走得乾乾淨淨,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團。

鍾兆文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這幾天內不會再來。我三兄弟維護無力,甚為慚愧,望你雙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鍾交了你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願盡死力!”三人一抱拳,逕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抱拳還禮,不便再說什麼。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朗聲道:“多謝了!”耳聽得田歸農一行北去,鍾氏三雄卻向南行。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你回進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臺,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望著程靈素神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無難色,亦無喜容,直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於身處強敵環伺之際。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候,倘若難治,姑娘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與常人一般,並不為難,只苗大俠並非常人。”胡斐奇道:“怎麼?”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若給我這庸醫治得目力雖復,卻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極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故了麼?”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麼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苗人鳳道:“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然這番過節尊師後來立即便報復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醫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費心機。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怨,實所感激。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

程靈素搖頭道:“不知。”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一隻鐵盒,交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鐵盒約八寸見方,生滿鐵鏽,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得這般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隻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開盒蓋,裡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後,性命是無礙了,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佔人便宜。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鳳奇道:“什麼?”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氣暴躁,出家後法名‘大嗔’。後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於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一嗔,仍叫作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沒解藥了。”苗人鳳“啊”的一聲,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苗人鳳又“啊”的一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怎還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

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照啊!我確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餘年,人家豈能如我苗人鳳一般,全沒長進?姑娘你貴姓?”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晚輩姓程,禾木程。”從背上包袱中取出一隻木盒,打開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你放鬆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若他們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鬆,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躊躇,程靈素回過頭來,將小刀交了給他,道:“你給我拿著。”忽見他臉色有異,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胡斐道:“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這句話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隨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靈素很歡喜,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本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說著臉上微微一紅,轉過頭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慄,笑道:“打你這胡塗小子!”心中忽動:“她問我:‘你真的信我了吧?’為什麼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斗然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枚金針中間是空的。但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採下四片葉子,在一隻瓦缽中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大哥說,你有位千金,挺可愛的,她在那裡啊?”苗人鳳道:“這裡不太平,送到鄰舍家玩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後,待得疼痛過去,麻癢難當之時,揭開布帶,便沒事了。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大俠胡一刀,是你家的長輩嗎?”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後輩。

胡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鳳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又問:“那位胡一刀胡大俠,你叫他作什麼?”

胡斐心中難過,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不願便此自承身分,說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來叫他什麼?”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什麼?”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走進臥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兒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靈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一虛,喀的一聲輕響,椅子四腳全斷,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雖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並沒摔倒,只甚覺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於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胡斐一笑,這才會意,適才苗人鳳忍痛,雖不動聲色,但一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程靈素意在跟他開個玩笑。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嗎?”程靈素道:“能喝,什麼都不用忌。”苗人鳳拿出三瓶白乾,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氣。”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乾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見胡斐臉現詫異,便對他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一聲。胡斐道:“後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幾條太極拳的要訣。”苗人鳳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問道:“怎麼?”苗人鳳道:“趙三當家武學修為高明之極,我早聽說過,若不是經他傳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強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傑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見得,實是生平極大憾事。”胡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歡喜。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幹,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俠,他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你用以打敗田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裡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迴轉,或閒雅舒徐,或剛猛迅捷,一招一式,俱勢挾勁風。

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只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綽綽有餘,他便再強十倍,也決不是你對手。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跟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

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鬥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得多。”胡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勝於老,遲勝於急。纏、滑、絞、擦、抽、截,強於展、抹、鉤、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勞逸之勢;以刀尖開砸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託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於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其實,就算現今,你也已少有敵手了。不過以你資質天賦,咱們求的是天下第一,不是第二。”

胡斐心中歡喜,說道:“多謝指點。晚輩終身受益。”舉著筷子欲夾不夾,思量著他那幾句話,筷子停在半空。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輕輕一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本事麼?”

胡斐忙陪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胡斐卻喃喃念著:“嫩勝於老,遲勝於急,與其以客犯主⋯⋯”一抬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乾淨,為時已遲,要道歉幾句吧,卻又太著形跡,便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幾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一雙筷子守得嚴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盤子。

胡斐心想:“動刀子拚鬥之時,他眼雖不能視物,但可聽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中辨明敵招來路。這時我一雙小小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後發制人”之術,要待雙方筷子相交,他才隨機應變,正是所謂“以主欺客”、“遲勝於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終於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挾縮回,送到了嘴裡。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適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喜歡,又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於搶到白菜,笑吟吟的望著他,由衷為他歡喜。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於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說到這裡,語音甚為蒼涼。

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似有什麼難解的糾葛,不願他多提此事,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年為了什麼事情結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斐一言不發,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局面,轉眼之間便要變為一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的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鳳悽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你真要知道?”

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後堂。胡斐隨後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斐之後。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居中一張白木桌子,桌上放著兩塊靈牌,一塊寫著“義兄遼東大俠胡公一刀之靈位”,另一塊寫著“義嫂胡夫人之靈位”。

胡斐望著這兩塊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他早就疑心父母之喪,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連,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但此刻他竟直認不諱,可是他既說“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語氣之間,又含著無限隱痛,何況家中一直供著靈位,稱自己父母為“義兄”、“義嫂”,一霎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後,說道:“你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干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你要為胡大俠報仇,便可動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適才教我‘遲勝於急’之訣,緩緩落刀,他眼不見物,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大聲說道:“苗大俠,多謝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目不見物,我若殺你,非大丈夫所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對手了!”

然見苗人鳳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反而隱隱有歡喜之情,胡斐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一聲,轉身便走。程靈素追了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兩人的隨身包袱,隨後趕去。

胡斐一口氣狂奔了十來里路,突然撲翻在地,放聲痛哭。程靈素落後甚遠,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道此時無可勸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讓他縱聲一哭,發洩心頭悲傷。

胡斐直哭到眼淚乾了,這才止聲,說道:“程姑娘,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雖然中間似乎另有隱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點也不錯。待他眼睛好了,我再去找他報仇。”頓了一頓,說道:“但他武功遠勝於我,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程靈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爹,咱們也可一報還一報。”

胡斐聽得她全心全意的護著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凜然生懼。

心中又想:“這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什麼,心底只隱隱覺得對她未免無益,不由得生了關懷照顧之意。

本文來自小說《飛狐外傳(下卷)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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