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人生是多面的,無法用單一尺度衡量,並且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豐富細節。這是令我著迷的方面。另一方面,人生都是有苦難的,充滿著勞苦愁煩。因而一個人能夠體會另一個人的境遇,一個人能夠書寫另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可能表面看起來,書寫者與被寫者如此不同。

——任曉雯

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浮生二十一章》是茅盾文學新人獎得主、作家任曉雯在《南方週末》連載的短篇小說系列精選,材料源於對上海芸芸眾生的採訪記,聚焦小人物命運,故事悽苦悲情,結尾出人意料,兼備生活細節的篤實與文學想象的自由;語言文白融匯,精煉筋道,被譽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當是近年來頗具特色的短篇合集。《浮生》系列曾獲得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開放敘事獎”、2016年度《南方週末》外稿獎。

為無名者立傳

——《浮生二十一章》前言

文 | 任曉雯

一、為什麼寫《浮生》

2013年,《南方週末》朱又可先生建議:你在寫作版開個專欄,寫點“故事性”文字。我說:那來一組人物素描吧。這樣寫起了《浮生》。

最初,我以為會似《米格爾大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很快意識到,《浮生》是完全不同的。報紙版面把每篇侷限在兩千字,使它無法像常規小說那樣鋪展開來。除了自討苦吃的我,誰用寫小說的方式寫專欄呢。

第一篇《浮生》磨掉整整三十天。寫一箇中年男人,有驚無險度過半輩子政治風浪。我的首要工作,是從一地雞毛的人生裡找出敘述支點——這個男人的懦弱。他被寡母壓制,他受妻兒漠視,他夾起尾巴做人,皆源於懦弱。我據此挑選細節,又借細節抹去構思意圖。畢竟,文字最終呈現人性的邏輯,而非作者的邏輯。

我繼而意識到,這個中年人隨波逐流的秉性,是很“中國”的。於是定下整個系列挑選人物的宗旨:個性明朗,境遇普遍。這與慣常的構思方式不同。在小說中,人物個性理應通過情境碰撞和一次次自由選擇來呈現。但《浮生》沒有迂迴空間。兩千字的人生,不得不剔除非常態和戲劇化。我讓人物從最初開始,就黏連在社會圖景裡。讓他們的年齡、出身、經歷,儘可能參差。就像用一枚枚浮子,標識出旋渦的方向。這種對歷史進行微觀敘述的意圖,使《浮生》擁有了“非虛構寫作”般的氣質。

初篇完成後,讀者和編輯部反響不錯。我拾掇勇氣繼續。寫過七八篇,停了下來。原因之一,是感覺把構思裁成兩千字,未免有點浪費。我掉轉筆頭,將一篇《浮生》改寫為長篇。三十五萬字的《好人宋沒用》,花掉近三年時間。它並非擴大版《浮生》。和《浮生》兼顧人性與歷史的初衷不同,《好人宋沒用》對人的書寫是第一目的,也是唯一目的。它的志向是重新發現人。發現作為個體的人,對苦難的迴應,關於死亡的態度,以及靈魂深處的祕密。

在寫作長篇的過程中,我重拾《浮生》。有了“大部頭”比照,我反而發現,兩千字“螺螄殼”裡能做的“道場”,遠比想象的多。譬如,它可以是文字試驗場。我之前對語言的自我要求,唯簡潔準確而已。續寫《浮生》後,糅入了文言和滬語。我試圖用古樸的語言製造年代疏離感,也試圖讓人物更具地域特色。

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攝影/鄭筱詩

我有個寫作習慣:看到人物在頭腦裡走動了,方能落筆。在初習階段,我的人物都是“英譯中”嘴臉。漸而隨和下來,仍是滿口落字成文的普通話。現在,滬語進來了,古語進來了,頭腦裡的人物頓時鮮活。我甚至能感受他們噼裡啪啦說話時,鹹酸的唾沫濺射而來。

和很多中國當代作家一樣,我是被西方譯著誘向寫作的。經過十多年跋涉,我試圖回到明清筆記小說的語言傳統裡去。逐字打磨,調配語感。詞性的轉變,虛詞的取捨,節奏的口語化,句子的長短鬆緊。平衡於生硬與爛熟之間,製造不失流暢的新鮮感。尤其注意動詞。名詞決定了豐富,動詞決定了生動。古典語言裡的動詞,多有以一當十的風采,這是翻譯體欠缺的。比如《水滸傳》中,好漢讓店小二上菜,店小二“鋪”下一盤牛肉來。簡單一個“鋪”字,即刻起了畫面:盤子大得豪放,幾欲蓋住桌面,牛肉在上頭滿當當擺開。

滬語的融入又是另一回事。我剛學寫作時,認為南方方言吃虧。後來雖仍堅持這個判斷,卻也逐漸意識到,在地域背景明確的小說中,方言可以並且應該被運用,這對人物和敘述有著雙重增益。至於能否氣脈貫通,並讓所有漢語讀者看懂,則取決於寫作技術。方言不是目的,是手段。寫作者有權決定它的疏密度,決定它和上下文的關係,決定它以何種方式,揳入以北方官話為基調的敘述語言之中。

此外還有個變化:後期寫作的《浮生》,不再標註年代,改用細節暗示。百來年的時局動盪,牽動了每個平常人家。服飾、髮型、風物、語言、精神面貌、起居細節,皆隱藏著一部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的變遷史。譬如,為什麼會有愛國布。旗袍何時為節省布料而降低領口。劉胡蘭頭、柯湘頭、紅衛兵頭如何交替流行。布拉吉的盛衰,跟中蘇關係的親疏有何種對應。“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後,用肥皂水洗白了的帆布工作服顏色,怎樣一舉抗衡國防綠海滄藍等流行色……我希望在細微處撕開裂口,向小人物背後的浩大歷史做出召喚。

二、《浮生》概況

《浮生》系列多數刊登於《南方週末》,部分刊登於《南方都市報》和《山花》,並被《小說月報》《讀庫》《思南文學選刊》《讀者》《橡皮》《Soul客文藝》《21世紀年度小說選》等轉載。感謝朱又可、戴新偉、帥彥、徐晨亮、李晁、張立憲、項靜、張濤、鍾音、楊黎、易小荷、董嘯、文珍等師友。

《浮生》若干篇目被譯介成外語,還獲得了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和2016年度《南方週末》外稿獎,在此感謝相關人士。

《浮生》系列首篇寫於2013年5月,末篇寫於2016年12月。三年半的摸索調整,使得前後文字風格有所參差。值此結集之際,做了修改統一,並拿掉六篇不夠滿意的。望能不負讀者。

三、《浮生》是不是非虛構

常有人問,《浮生》是不是非虛構寫作。

在我看來,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非虛構寫作。所有言說都是主觀的,是經過遴選和組織的,是被情感、記憶、自我維護的本能所洗刷的。事實一經語言說出,即被窄化和扭曲。在不同敘述人口中,在各個寫作者筆下,呈現不同面目。我不假裝客觀公正。因為我不是“無偏差的旁觀者”,上帝才是。

人是觀念的囚徒,也是語言的囚徒。但這不是語言的錯。語言本身所含的創世之力,使得人類妄想與神比肩。巴別塔之後,人類的語言被打散。語言成為人的邊界,也成為人的侷限。但在侷限與無限的張力之間,創作力誕生了。這種創作力所呈現的,並非真實中的人類境況,而是語言中的人類境況。

基於此種認識,《浮生》寫作分兩個側面。在歷史細節上,我試圖以還原的方式——即所謂“非虛構”,來趨近真實。在人性細節上,我則另有途徑。人性是幽深的,搖曳不定的。我不倚賴當事人的自我描述,而是借重體察與憐憫。體察源於自己,憐憫及於他人。由此而生想象,想象而生細節,往往能填溝平壑,趨近人性的真實。

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攝影/鄭筱詩

《浮生》的人物原型來源有三。一是對親友的採訪;二是口述史;三是網友自述。我的工作實質,是在歷史學和社會學意義之外,對它們進行文學的闡釋和總結。在此感謝接受採訪的親友,感謝啟發了我的學者、口述史作者和網絡書寫者。也感謝我的母親,她憑藉驚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成為一座強大的人肉史料庫。

《浮生》諸篇中,《張忠心》《周綵鳳》的人物原型,來自《口述小三線建設》(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感謝採訪者和整理者徐有威、吳靜、李婷、鄔曉敏。

《江秀鳳》《袁跟弟》《高秋妹》《曾雪梅》《譚惠英》《何秀花》的人物原型,來自《上海職業婦女口述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感謝作者程鬱、朱易安,感謝採訪者和整理者李軼川、顧毓敏、王立、陸傑等人。

《劉新中》的構思受益於網絡上的《被“放逐”的上海人》一文,感謝作者阮清華先生。

《曹亞平》的人物原型,來源於某知青論壇網友,感謝作者。

因為經過文學的想象加工,為避免不必要的名譽糾紛,文中人名皆為虛構。由於本書是文學作品而非學術著作,不再羅列所有參考文獻。再次感謝所有提到了或沒提到名字的記錄者、整理者。他們價值非凡的工作,使得我這本小書的寫作,成為了可能。

最後感謝責編韓曉徵老師,繪製插圖的王小老師,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老師。感謝他們為此書付出的心血。

寫於2017年2月25日星期六

改於2018年9月26日星期一

作者簡介

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作家

任曉雯

著有《好人宋沒用》《陽臺上》《她們》《島上》等六種。作品被譯為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德文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榜首、《南方週末》文化原創年度好書獎、《南方週末》外稿獎、華文好書獎、《當代》文學拉力賽中短篇小說總冠軍、收穫年度文學排行榜、華語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提名等。由短篇《陽臺上》改編的同名電影已於2019年春上映。

▼點擊【閱讀原文】跳轉購買鏈接

| 往期精選 |

願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 著名作家阿來推出長篇新作《雲中記》

邱華棟:寫小說就是重新塑造一個世界 | 活動回顧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招聘 | 世界那麼大,只為遇見你

徐則臣《北上》榮獲“2018年度中國好書”

2019花地文學榜揭曉:《梅邊消息》《北上》上榜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揭曉 |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兩本書獲獎!《世間已無陳金芳》獲中篇小說獎!

付秀瑩《陌上》獲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

十月文藝

任曉雯:為無名者立傳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