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鄭小驢:製造雲霧的人——《去洞庭》創作談

【談藝錄】鄭小驢:製造雲霧的人——《去洞庭》創作談

岸泊舟(國畫)徐裡

“我聽人講過,這個世界有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一直飛啊飛,飛到累的時候就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多年前看的《阿飛正傳》中的臺詞,現在依然具有擊中心扉的穿透力。於我而言,寫作和無腳鳥是一種無形的契合。寫作停止之時,也是“生”之終結。過去已不堪回首,未來又不堪一擊,鬱躁不安中,唯有寫作——且以寫作作為逃避現實的藉口吧——似乎能抵達內心某種澄澈之境。

太需要這種感覺了。儘管大多數時間,都在有意逃避。我視寫作為一種緩慢的自殺。敏銳的文字和鋒利的傷害,都瀰漫著一股死亡氣息。或者寫作是飲鴆止渴,明知那是毒藥,為了慰藉乾渴的心靈,也要飲下這杯鴆酒。

有一天,校園散步,突然想起一句話,“感傷主義是作家的分泌物”。以為會很快淡忘,沒想到牢記於心,成為潛意識裡一道詭異的魅影。每當想起,心有慼慼然,像某種不祥之兆。後來寫進日記,在後面又補充了一句,“窮盡一生,追求黑暗的光。它卻只能擊倒自己,並不能感動別人”。真是沮喪至極。很難相信,在人民大學的三年,大多數時間就是在這種情緒中度過的。

然而北京,對於我來說太喧譁,太熱鬧了。以我遲鈍和孤僻的性格,更樂意享受這份“過於喧囂的孤獨”。有些困惑,以為過了而立之年便會豁然開朗,生活只需按部就班。然而事實是,我依然困在迷途。並漸漸意識到,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或許一生都將處在抵達彼岸的途中。我欣賞在生活中有條不紊的人,他們儼然將世間的條理規則瞭然於胸,然而我更情願站在美好生活的對立面,繼續耽於幻想,在虛無中尋找樂趣,在文字中釋放頹然。

這三年,漫長得像場冬眠。身份的轉換,情感的蛻變,外省青年與北京之間的微妙關聯,充滿了戲劇,幽默,荒唐,似乎都可以進入文章。當想寫點東西時,時間又飛逝而去。對於一個小說家而言,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既是悲哀,又是幸運。感傷的小說家在豐饒的素材面前,就像一對瀕臨分手的情侶,念及舊情,又彼此傷害。有天在日記裡寫道,“銀灰色的暴雨毫無預兆地籠罩華北平原,整個下午,上帝都在撒潑。”“在北京,我身上長滿各種觸角,每天都在吸收不同的聲音。”懷著這種生活理念,在與時間糾纏不清的煩憂中,我意識到,該動筆寫點什麼了,寫一部能容納心中諸多困擾和感想的小說。

故而,寫這個小說,是對這三年的一種回望和梳理。

我依然還記得動筆之初的衝動和急切,在靜園的宿舍用白板筆在黑板上寫上題目那一剎那的感受。“去洞庭”,幾個字映入眼簾,有些激動,有些亢奮。接下來,設置線索,建構邏輯,佈置情節,填充人物。寫完第一節的時候,我逐漸意識到,關閉已久的閘口開啟了:敘述的洪流以失控的速度奔湧而出。我得承認,這種暢快的寫作已經久違了。

寫到中途,我帶著尚未完成的稿件回到海南。生恐性情疏懶,半途而廢,在黑板寫上“如果你還在寫作,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擊敗你”,給自己打氣。什麼能擊敗我們呢?才華?激情?還是時間?我不知道。那一刻,唯有寫作,在動態的沉思中與時間同步,心中的憂懼和疑惑方能消散。整個八月,我心無旁騖,家裡斷網,也無電視,汽車,朋友,在一種隔絕的氛圍中寫作。徹底沉浸在敘述的快感中。那段時間,腦海終日浮現出小說中各色人等。像耐心描繪一組人物工筆畫,隨著寫作的深入,人物逐漸血肉豐滿,面目清晰,神情各異,最後竟有了自己的聲音和腔調。與其說是塑造了他們,不如說是在他們“脅迫”下完稿。

定稿的時候,已是冬天,我參加了海口馬拉松,在極度的亢奮與疲憊中,我意識到作為一個小說職業者,我跑完了最後一步。無所謂歡欣或喜悅,也無所謂收穫或成功,總之是完成了,作為小說寫作者,我體驗到了某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這種踏實感,像某種負重持久的苦力,突然得以解脫。之後,便陷入茫然和虛空,如陷無物之陣。筆下的那些人物,卻並未隨著完稿而消失、遠離我,反而更加頻繁造訪夢境。未曾有小說會如此糾纏我。彷彿看見小說中的史謙、張舸、小耿、顧燁、嶽廉等人朝我魚貫而來,在黑暗中呼喊彼此名字,訴說各自的命運遭際。他們模糊或清晰,麻木或鮮活,低沉或高昂。作為締造者,我情願相信他們真實存在過這個世界,此刻與我們同呼吸,共命運。

要感謝這片繁蕪之地,湧現出來如此多精彩的素材。正是這些接連不斷的素材不斷充實和豐富著我們的寫作。寫作期間,某天夜裡,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自稱某年某月某日來過我曾經供職過的單位。我在腦海中努力搜刮與她僅有的一面之緣的所有細節,記憶中,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保持著知識女性應有的體面和矜持。數年間我們雖同處一座城市,卻無任何往來和聯繫,隨著工作的變動,她的名字在通訊錄消失了。然而那個深夜,她突然輾轉打聽到我的聯繫方式,向我敞開心扉,述說著她難以啟齒的遭遇和不幸。她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她奇怪的語氣和語焉不詳的內容讓我一頭霧水。當我向共同認識的朋友打聽起她時,朋友在電話裡聽到她的名字那刻,直截了當地打斷我的話,以後不要接她電話了,她有嚴重的幻想症,那些故事都是她編的。問起原因,朋友解釋說,她可能是感情上受過什麼刺激。幾乎可以肯定,她已經把這個世界上能聯繫上的人都騷擾了一遍。然而那一刻,我並沒有生氣,反而為她感到深深的悲哀。是多麼無助無依,才使她走向這一步啊。我聯想到筆下的張舸,她和這個朋友的遭遇及命運,又是何其的吻合!她們都是被溫情冷落的人,不被上天眷顧的人。我相信這個世上但凡有被生活侮辱和傷害的人,就一定有類似張舸這樣的人存在。就像深秋,一個焦慮的大齡單身女性朋友和我訴說起她某次相親失敗後崩潰的瞬間,相親的對象在寒風中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時,她卻突然蹲下來號啕大哭,這一幕讓他侷促不安,不知所措。他自然不能理解她那一刻的百感交集,就像小說中寫的:“……她清楚,她不會愛上這個男人,一絲一毫都愛不上。這不是愛,這是憐憫,是施捨,是同情。她說服不了別人,也說服不了自己。她害怕這種感覺,像被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屈服……”越是對現實生活增加一層包容和理解,我對小說中的人物便越多了一層悲憫與同情。這份悲憫和同情,也同樣作用於我自己。

我並沒懷揣某種宿命論來書寫他們。從北京到湛江、東莞、西藏、東北、洞庭湖、長沙、咸陽,這幾個命運交織的故事,不過是這些年我對人生、愛情、未知命運、和解的艱難尋求和思考罷了。生活在這樣複雜多變、暗流湧動的年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認清自己,看透世間本質,然而也避免不了被雲霧遮眼,最終成為“製造雲霧的人”。我相信筆下的這些故事和遭遇,正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漩渦,或被礁石拍碎的瞬間,它們與我們的現實處境血脈相連,心靈共鳴,從而具有普遍的意義。這些雲霧製造者,在通往洞庭途中各自人生軌跡悄然改變之時,此時的洞庭,已不僅是現實所指,也暗含了人生豐富的隱喻。

於我而言,眼前同樣雲霧繚繞,也處在“通往洞庭的途中”。

作者:鄭小驢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