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雙木林兮
《祝福》是魯迅作品中最廣為流傳的經典之一，由於入選了高中語文教材，小說主人公祥林嫂在受過高中教育的中國人中有著廣泛的知名度。以前我們被語文老師告知，以筆為匕首的魯迅在文本中常常劍指萬惡的封建社會，所有的不幸都是吃人的封建禮教造成的。這樣的認識逐漸成為我們的一種結論，更成了解讀魯迅作品的不二法寶，我們自以為了解魯迅，言必稱“封建禮教”，無論是閏土還是孔乙己，無論是華老栓還是祥林嫂，他們自然都是不幸的，而不幸的原因無他，就是封建社會不把人當人看。
這樣的解讀自然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魯迅作品對封建社會和封建制定本來就有不少揭露與批判，但若以此作為懂魯迅的“達芬奇密碼”，顯然是過於天真和無知了。以前讀魯迅，總以為特殊時代就是矛頭所指，與自己無關；但越長大，讀的感覺便越不相同。不得不說，魯迅是心狠手辣的，這種狠辣裡因為有著穿越時空的犀利，讓人每讀一次，就生髮出恐懼的感覺。因為，我們無形中就成了他筆下鞭笞的對象，他的匕首不僅僅是面對封建社會，更面向我們每一個人，即使身處當下，依然奏效。
祥林嫂的身上，有著無數中國女人的影子，你，我，她，都無法避開，從祥林嫂身上，我們該好好審視自身的弱點。
祥林嫂無疑是勤勞能幹的。小說寫祥林嫂初到魯鎮後在魯四老爺家是這樣幹活的：“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僱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祥林嫂的勤快固然與她作為長工的身份有關，但是“竟沒有添短工”的背後卻是一個女性自甘吃苦，以多勞能幹去博取主子好感的奴性與諂媚。看看祥林嫂如此累死累活，竟反而“感到滿足，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她的骨子裡對自身卑賤的身份有著深刻的認同，於是通過加倍的勞動去換來主人的認可，這一點僅僅在舊社會祥林嫂身上才有嗎？絕不，在當今社會的女性身上它依舊未斷絕。有多少女性在非法定時間加著班，拿一份工資卻包攬了好幾個人的活，犧牲了自身的權利卻從不抱怨，反而因上司只言半語的首肯而心花怒放？
祥林嫂無疑是不幸的。她嫁了兩次，第一次嫁給了比他小十歲的衛家山人，她的婆婆比她大不了幾歲；第二次被衛家人當道攔腰搶走，自己不僅連半文錢工錢沒私藏，而且還被婆家當作賺錢的工具嫁到了深山野墺裡。小說寫祥林嫂在嫁去賀家墺的婚禮上是這樣的：“祥林嫂真出格……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全啞了。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
祥林嫂為什麼要如此“出格”地鬧？難道真是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才變得與眾不同？絕不！她的異乎尋常的哭鬧裡既有對自己不幸命運的祭奠，又有對圍觀人群的認罪和討好。在她看來，女人二嫁便是不幸，在別人看來，女人二嫁便是可恥。於是，她的哭天搶地裡充滿了對自身不可捉摸命運的悲憫，同樣表達了對”一女不事二夫“忠貞觀念的認同。她絕沒有勇氣去表達自己和周遭觀眾不一樣的婚姻觀，因為她的骨子裡已然流著忠貞不二的血液，她除了認為自己可憐之外，和別人一樣，她亦認為自己可恥。
今天的中國女性，婚戀觀早已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早已深入人心，像祥林嫂一樣被當作交易的籌碼去婚戀嫁娶的事已經不常見了。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某些人不會被周遭的價值觀所綁架和束縛。看看身邊的大齡剩女和單親媽媽，不是一樣會羞於啟齒和難以言說嗎？很多人一樣在世俗的甚至庸俗的價值觀裡求著同，卻不敢有所異，這和祥林嫂多少有些相似。
祥林嫂無疑還是極可憐的。她沒有得到上天的垂憐，命運對她始終太薄。她嫁給賀老六後，安穩平和的生活如曇花一現，夫死子亡的沉痛打擊轟然而來，祥林嫂差點被擊垮了。她再次被帶到老東家魯四老爺那裡，此時的她再也回不去當年的模樣，她變得記性不好，手腳不再靈活，臉上死屍般沒有笑容，她更遭人言棄了。祥林嫂渾然不覺自己給魯媽和魯四老爺帶來的不討喜感，她甚至還一遍遍地對他人重複著兒子阿毛被狼叼走的慘事。她原來是那麼沉默寡言的人，這回卻變得那麼嘮嘮叨叨與哭哭啼啼。
祥林嫂的嘮叨裡有對不公命運的反抗嗎？她的哭訴裡有對造成悲慘命運的原因的叩問嗎？並沒有。她在無數次的講述裡重複咀嚼著悲辛和可憐，充其量也就是一邊回憶過往，一邊咀嚼不幸，除此之外，她或許還懷抱一點和他人溝通並引發感情共鳴的奢望。她從他人特意的追問，有意的打聽和煞有其事的陪坐以及難得擠出的眼淚中或許看到了自己不被忽視且融入集體的一點希望。
她多麼天真！她不知道自己的不幸永遠只能成為他人茶餘飯後消遣的談資，她不知道人心的冷漠，她不知道單子沒有窗戶，她不知道人的有限性和孤獨。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熄滅，熄滅——》講述了一個悲哀的故事，一個小男孩很窮很乖，鋸著木柴分擔家務，卻在即將結束工作準備吃晚餐時，一不留神手被鋸到，隨後醫生感到，卻因傷勢過重急救無效，心跳停止。
詩的結尾說：“而他們，由於他們不是死者，轉身繼續他們各自的事。”祥林嫂應該知道，和這個小男孩一樣，縱使悲慘也無法真正引起他人的悲憫，袖手旁觀是旁觀者一貫的態度，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反觀我們的周遭，是否也有重複自己悲慘命運的祥林嫂？她們是不是一樣天真地寄希望於別人的悲憫和同情？我們是否需要打造更強大的內心宇宙?是否需要培植一種消化苦難和吞嚥不幸的更強悍的力量？
祥林嫂無疑是愚昧的。當柳媽告訴她死後將被兩個男人爭搶，閻羅大王將把她鋸開後，她的臉上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深深地相信了柳媽的話，並用盡餘生的最大努力去賺得十二千大錢以捐門檻來贖罪。結果門檻捐了，在祭祖時節她去拿酒杯和筷子時仍舊被魯媽極力地阻止。小說寫此時她是“坦然”去拿祭祀用品的，她為何坦然？
那是因為她以為捐門檻可以真正的贖罪，說到底，她對封建迷信抱有太深的執念。她以為花錢買來的門檻可以抵消掉她在人們心目中的不潔和罪惡，她以為錢可以買來大家的認同，她不幸的罪惡可以就此消解。事實上，她真的錯得一塌糊塗。自從她相信柳媽的話開始，她就陷入了封建迷信的圈套。柳媽的話專門扼殺愚昧之人，不幸的是，祥林嫂又中招了！
她一生的不幸都與她潛意識裡的舊觀念脫不了干係，她的骨子裡深深地打上了愚昧與封建的烙印，真正鉗制她的不僅是社會的不仁不義和人心的冷漠，還有她自身根深蒂固的舊有思想觀念和人性中的懦弱無能。這些東西在今天並沒有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而消失殆盡，正如當下一些女人依然會選擇道聽途說和盲從他人的意見，而拒絕清醒冷靜的思考以面對困境一樣。有時候，別人只是小施氣力，而真正刺死自己的乃是自己固有的偏執和冥頑不化。
透過祥林嫂，我們慶幸，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但我們依然會恐慌，警覺自己骨子裡是否仍殘留一些頑固的執念。生活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承蒙上天垂愛，我們沒有祥林嫂那般悲慘，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人生困境，我們是否可以活得更加坦蕩，從容，是否可以過得更加問心無愧，寵辱不驚？
想起前幾天的新聞熱點之一，造就新東方神話的俞敏洪因為一句“現在中國是因為女性的墮落才導致整個國家的墮落。”而把自己推向了風口浪尖。暫且不論這番言論是否被斷章取義和歪曲，但這句話裡的確有著一個現代成功男人對女性的偏見。
但是，從某種程度上看，女性的素養對於一個家庭乃至一個民族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孟母三遷和精忠報國的故事家喻戶曉，偉大母親成就一代精英的明證並不少見，老舍、莫言等名家筆下，母親亦是成長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透過今天的偏見，女性更應清醒，對待女性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女性自身的覺醒和自力更生更是一場持久的保衛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