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鎮業主微信群之變:“新上海人”和本地人,不是買了房,而是安了家

微信 裝修 移動互聯網 軟件 上海觀察 2017-06-23

“你們是什麼方向?”熊豔去浦東新區民政局註冊“民非”的時候,收材料的工作人員問。

“我們是做小區活動的。”熊豔說。

工作人員有些困惑。“是教育嗎?”“不是。”“是養老嗎?”“也不是。”

連熊豔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和她的發起夥伴們光是寫申請書中的“宗旨”一欄,就重寫了不下5遍。

“我們本來目的是能讓孩子多幾個玩伴。”熊豔說,沒想到“玩著玩著就玩大了”。5年裡,他們已策劃200餘場大型社區活動,吸引超過3000戶家庭,居然現在還要註冊民辦非企業單位(組織)。

而在背後一直觀察與支持的浦東新區唐鎮黨委書記徐惠麗看來,這實際上是在構建一個有溫度的熟人社區。

今年5月,上海市第十一次黨代會報告指出,上海積極探索符合超大城市特點和規律的社會治理新路,把握核心是人、重心在城鄉社區、關鍵是體制機制創新。如何以人文搭建共同價值觀,培養熟人社區,調動城鄉社區的內生資源與力量,是目前唐鎮在基層治理中的探索。

“我們希望讓人覺得,我不是在這買了房子,而是在這裡安了家。”徐惠麗說。

充滿火藥味的業主群

“401,你家的拖把水淋我家被子上了!”“不是我家!”這是熊豔印象中最早業主微信群裡的“話語體系”。

她所居住的小區保利金爵公寓位於唐鎮。唐鎮作為浦東的新市鎮,緊鄰張江高科園區及金橋進出口加工區,與陸家嘴金融貿易區為9站地鐵之隔。

小區於2009年底建成,正值唐鎮區域開發,吸引了不少年輕的“新上海人”置業,也有部分本地人改善住宅。

熊豔說,業主總體素質不錯,但“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有的業主亂停車;有的業主養狗不拴繩子;物業大門壞了不修;樓道清掃不及時;物業經費不知花在了哪裡……

微信群漸漸變成吐槽的地方。有人開始退群,熊豔有時拿起手機看到群裡幾百條新信息也懶得上翻,直接刪掉。

祁嬪住在一河之隔、同屬保利社區的御樽苑。她曾是幼兒教師,後來在社區舉辦不少活動,如“閱讀越精彩”,被居民區黨支部書記馬曉珂看作是繼熊豔們之後的另一嘗試。她回憶,最初御樽苑的業主微信群比金爵公寓更充滿火藥味。

首先是停車問題。御樽苑三期有400多戶家庭,卻只有44個車位。停不下的業主,就把主幹道一側全部佔滿,雙車道變成了單車道,早高峰一旦相匯,進退兩難,能僵持半小時。也因為路窄,裝修期間,祁嬪自家的車就被送貨卡車蹭去了一面漆。

群裡對物業吐槽也很尖銳。有人謾罵保安,有人堅持要炒掉物業。祁嬪有次說了句中立的話,就被扣了帽子,遭遇其他業主“圍攻”——“她和居委裡面誰誰誰是閨蜜”。

還有高層公寓和別墅的衝突。有別墅業主將公共綠地圈到自家、剷掉植物、砌起高牆,擋住了緊鄰其後公寓一層業主的陽光;有的搭了玻璃陽光房,卻給公寓業主帶來光汙染。公寓業主舉報後,小區集中拆違一次,導致兩派更加勢不兩立,被投訴的人直接在群裡質問懷疑對象:“是你投訴的嗎?”有公寓業主幹脆半夜把別墅砌的圍牆給推了……業主們想動用小區維修資金,就得先成立業委會,按理說7席,公寓業主4席,別墅業主3席,別墅業主卻不同意,覺得自己這方人少,揚言要成立自己的業委會。

不過熊豔和祁嬪都坦言,發起活動的最初目的純粹是為了孩子。

陳遠軍(化名)是金爵創意親子樂園最早的發起人之一,他的孩子和另一位發起人孩子同年同月生。“城市裡的孩子太孤獨了。我們小時候都是吃百家飯,一條街幾乎都認識。”遠軍認為,孩子除了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區教育也是重要一環。“能不能搭個平臺為孩子們找發小?”雙方一拍即合。

漸漸,核心成員匯聚起8戶家庭。8家的業主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新上海人。職業各有不同:人力資源、軟件工程師、銀行職員、教師……而共同點是:孩子幾乎同齡。

第一次活動就以生日會為契機。為同月的小朋友共同舉辦生日會,邀請相熟的小朋友家庭參加。沒想到反響熱烈,其他月份的孩子紛紛期盼自己生日月的到來。

一河之隔的“後來者”祁嬪辦起閱讀角的初衷,“也是為了孩子”。因為兒子向她抱怨,家搬得這麼遠,“朋友都沒了”。

直到那時,熊豔們和祁嬪們都沒想過,舉辦親子活動會給整個社區的鄰里環境帶來什麼。

有趣的“副作用”

第一次活動後,熊豔就感受到了旺盛的需求。

生日會後,熊豔拉了一個“互助親子圈”的QQ群。2天之內,就有近500人加入,且幾乎每辦一次小活動,人數就成倍上升。不得已,第2個群、第3個群……

熊豔說他們設計親子活動有個特點,既要突出娛樂氣氛、營造競爭環境,又要讓孩子們學會團隊配合,最好還能拉近鄰里關係。

比如生日會後的一次活動,集體燒烤。

活動分組競賽。三四戶家庭為一組。每個小組得起名字,營造團隊特色;還要一起商量食材,預算內搭配好;活動後,綜合烤出的食物和團隊作戰情況評獎。

“那次活動,是很多人第一次跨進鄰居家門。”熊豔記得,參與者中有一戶鄰居是上海人,平時和鄰居僅點頭之交,但那次發現鄰居有距離的禮貌之下是熱情開朗的性格。

一開始,幫手難找,但幾次活動後,熊豔找到規律。參加活動的家庭都要派一名家長領取志願者任務,簽到、財務等,就可解決不少人力。

例如孩子們最期待的尋寶活動。第一年,設計的主題是“解救王子”。一位外籍爸爸承擔了扮演王子的任務。孩子們通過一輪輪闖關,汗津津的小手攥著千辛萬苦獲得的“藥丸”要給“王子”服用才算解救成功。外籍爸爸一遍遍裝模作樣服下、復活,讓圍觀群眾直嘆“敬業”。第二年“救國王”,範圍就更廣了。150名孩子參加,統一著裝,坐地鐵宣傳安全知識,去銀行學習金融知識,再到浦東機場找人……家長們承擔了更多的暗中保護和監督工作。

初一過大年、十五慶元宵、中秋猜燈謎……熊豔發現,活動產生了不少有趣的“副作用”。

有一戶家庭的小男孩跑丟,卻是被別的小朋友奶奶領回來;人們見面,一開始還詢問“你就是群裡的誰誰誰啊”,後來都已熟識,在群裡說話口氣就像對著朋友說話。

“認識這個人,與對著冷冰冰的樓號、門牌號說話,是完全不一樣的。”熊豔記得裝修期間,曾被樓下一位阿姨反覆投訴噪音、漏水等,幾乎一天要接物業好幾個電話,一度一接電話就神經緊張。

但有一次,樓下阿姨主動上門,熊豔禮貌以對。阿姨在屋裡轉轉,解釋漏水情況是自家水管沒有擰緊,還叫熊豔去她家看看,要避免前車之鑑。“我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熊豔說,“沒有見面的時候會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較真,但見了面就有一份感情在。”

祁嬪所在小區雖然高層公寓與別墅之間矛盾還沒全消,但有一次,她去找一位住別墅的海歸媽媽幫忙給孩子們講故事,本來有些擔心,沒想到那位媽媽卻沒半點芥蒂。

漸漸,業主微信群裡的負能量變少了。

家的感情

唐鎮業主微信群之變:“新上海人”和本地人,不是買了房,而是安了家

小區內的寶寶運動會現場。(資料照片)

但問題很快來了。

先是2013年一位核心家庭搬家,2015年又有3戶搬家,更令熊豔糾結的是,幾乎所有核心家庭的孩子都上小學了,學業增加,活動需求就弱了。

同時,外界環境也在變化。此前唐鎮地處城鄉,商業不發達,配套不到位,後來商業逐漸增多,業主們對小區的活動期待不及以往。有的人直接在親子互助群裡發二維碼,拉走了一幫人。

熊豔對細節敏感。去年組織寶寶運動會,有一位擔任裁判的家長因工作繁忙出現疏漏,導致有的小朋友沒有領到部分獎品。活動後,有家長在微信群發言:“我們孩子怎麼今天只拿了這麼幾樣東西?”言下之意,交的10元錢不值。

信息很快被其他信息淹沒,但熊豔特別在意,她感到失落:“也不是為了自己孩子,這麼累還不被理解,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參與的初衷,當初衷已經達到,還要不要繼續?成員們開了幾次會討論,結果是,3戶離開,5戶繼續。

熊豔覺得,真要說解散,捨不得。比如到一些日子,群裡就有人發問:“今年的運動會什麼時候開始?”或是“這個月的跳蚤市場是哪一天?”

“你又會覺得這是來自社區的需求。這是商業不太可能迴應到的,而且這種親切、熟悉的鄰里關係,也是商業很難去維持的。”熊豔說。

遠軍的孩子因為換小學,搬去了另一個小區,但遠軍卻選擇繼續——他每週都帶兒子回社區看看,大部分活動方案都會提出意見。

遠軍說他有朋友在美國公司任職,常年在各國生活,孩子也跟隨在世界各地上學,但孩子卻對爸爸屢次提起最早成長的社區:“爸爸,無論我在哪,那裡永遠都是我的家。”

聽到那句話,遠軍意識到,小區對於孩子並不是一處房子或一個教育平臺那麼簡單。他和孩子都對社區有了家的感情,所以儘管當個人需求已不存在,社區的需求卻不可能無視。

他還希望把模式帶到新的小區,也拉了新小區的人去熊豔的群裡學習。

活動於是繼續辦下去,範圍不再侷限於親子活動。比如重陽節,小區業主們集體給帶孩子的老人放假,組織他們遊玩,中午包家飯店,下午再去茶樓。

還比如1個多月一次的跳蚤市場,原本一些業主覺得沒什麼舊物可賣了,但有個小朋友總是很期待。原來他的奶奶愛做泡菜,小朋友在跳蚤市場賣了泡菜就可以換玩具。而奶奶也在活動中發現,閒來無事做的食物居然銷路很好,更加興致盎然。

還有些老人找到“同道中人”,組織了“編織組”、“書法組”……

背後的力量

唐鎮業主微信群之變:“新上海人”和本地人,不是買了房,而是安了家

爸爸扎辮子大賽現場。(資料照片)

最令熊豔感到神奇的一件事是——

她在曾經住的小區,從沒有主動與鄰居相識,直到準備搬離,才從一些鄰居的問話中發現,“原來還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但在如今的小區,她卻是180度轉彎,幾乎所有業主都熟識她的微信名,走在小區裡也像名人一樣。

祁嬪也有同樣感觸,她曾在一個商品房小區生活10年,卻從未參與過鄰里活動,認識的鄰居也屈指可數。

熊豔認為,關鍵區別在於背後支持的力量。

她記得第一次辦生日會,孩子們多,去家裡場地太小,居委的房子又還是毛坯房,當時的居民區黨支部書記得知後熱情幫忙,幾經周折終於在隔壁居委借到大屋。

後來也有活動借不到場地,但書記都會一一解釋。

“是能推就推,還是真心幫忙?業主是能很明確感受到的。所以有時即使沒有如願,我們也會諒解。因為你看得到她的真心。”遠軍說。

徐惠麗說,造一摸一樣的小區很容易,要達到同等的軟件實力和擁有同樣的隊伍卻很難。

而這群“背後支持的力量”,並非一日一月形成。最初農村本地幹部和“來自城市的幹部”有隔閡,並不理解唐鎮的發展定位。磨合兩年後,改變在發生。有的村委幹部,晚上不再搓麻將,跑去做手工,發現“還有更愛的東西”;有的居委幹部以前穿著隨便,但有次社區辦畫展,村裡的黨支部書記們一起去看展,不少人穿起正裝、化了淡妝。

80後居民區黨支部書記馬曉珂說,她印象最深是徐惠麗常說的一句:“我心目中的唐鎮應該是什麼樣,我就往那個方向努力。你們希望你們的社區變成什麼樣,就朝這個方向努力去做。”

而一旦歸屬感形成,類似的活動平臺就不會僅僅存在於一個小區。

某個週日,一個居委和鎮招商辦聯合舉辦活動,把開公司的五六十位業主請來,給他們講唐鎮未來發展。業主們很高興,週日下午本就無事,喝喝咖啡,建微信群,認識不少鄰居,有的還談成生意。鎮招商辦主任很開心:沒想到居民有了歸屬感,還能主動把企業落戶回家。

一開始本地居民也對商品房小區感到隔閡。聖馬麗諾橋語別墅,被他們叫作“什麼裡個橋”別墅。但後來,年輕白領主動走近農村。去年雨水太多,很多稻禾出現倒伏,不快點收割就容易發芽。白領們把青年交友活動直接開去田地,幫農民割稻子,割完了還在稻田裡拿把吉他唱歌;再找兩口鍋,姑娘們洗菜,小夥子們切菜,在土灶臺上,一人做出一道菜。

有的本地人口頭上說不愛喝咖啡,但家裡來了客人,也會領著上唐鎮文創中心的咖啡館兜一圈,“看看,我們唐鎮現在好吧?”

“一旦看得到改變,你就會有信心。”徐惠麗說,對於外來人群,人文平臺的構建,會顛覆對農村和城郊結合帶的感覺。

有一位意大利人住在唐鎮,太太原本開點心房,後來做起咖啡屋,最近又忙上策展;他的一位德國朋友是外企高管,來拜訪時愛上唐鎮,乾脆辭職在鎮裡忙活愛好;一位來自中國香港的導演,因與住在唐鎮的一位導演相熟,上午在市三女中交流,下午就到唐鎮中學交流。“資源就像滾雪球。”徐惠麗說。

德國著名法學家哈貝馬斯認為:法律所設定的“權利體系”需要透過公共討論和對話以形成民意和公意,並轉化為“行政能量”。而這種力量便是社區的內生資源與力量。

“實際上我們是在培養熟人社區。不是古代因親緣而產生的熟人社會,而是基於共同價值觀的人文社區。”徐惠麗說。

2016年10月底的一天,小區活動現場,爸爸們笨拙地手抓女兒的頭髮,小女孩一個個被揪得齜牙咧嘴。

這場“爸爸扎辮子比賽”是熊豔們首次試以民非組織的角色承辦政府項目。作為家庭文化周活動中的一項,連續3周,在不同小區舉行。

熊豔和遠軍討論的最終結果是,註冊民非組織,熊豔擔任專職理事。

理由之一是主體的合法性,合法主體就可籌資,施展的空間也更大。理由之二是,既然理念和模式這麼好,為什麼不讓更多小區享受到?

眼下,他們正在嘗試“記錄社區”——向居民們徵集對小區裡一草一木一景的故事,做成二維碼,掛在樹上或池塘邊,供人掃描閱讀。

“你下次來,或許我們就有小朋友來當講解志願者,講講小樹的故事、池塘的故事。這是他的家。”馬曉珂說。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內文圖來源:作者提供 圖片編輯:蘇唯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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