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尷尬的邢夫人,活在繁華世界的一座孤島

用一個字或一個詞語對人物的性格和品行進行定位,是紅樓的寫作手法之一。作者曹先生是個非常貼心的人,並沒打算在書中設置懸疑,反而用定評的方式幫助讀者迅速認識每一個人物的形象定位。

對邢夫人,作者給她的定位是“尷尬”,並用一個章回為她作傳,剖析她的這一特性。

這一章回,就是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這一章回,是讀懂邢夫人的關鍵,也是理解曹先生思想境界的關鍵。

紅樓讀者中,估計沒幾個人會喜歡邢夫人,因為她的人設極不討喜,甚至讓人厭惡,主要原因就在於她幫助賈赦強納鴛鴦,看起來像是助紂為虐。

《紅樓夢》| 尷尬的邢夫人,活在繁華世界的一座孤島

但是,作者給她的定評是“尷尬”,尷尬一詞,《說文解字》給出的解釋是“行不正也”,意思是行為不正常。

什麼樣的行為才叫不正常?與正常行為相左,比如精神病人,我們會稱之為精神不正常,因為精神狀態與正常人相左。

由此可知,作者對邢夫人的定位並非貶義,非姦非惡,不正常的行為背後,必有不正常的根源。

這便是作者難能可貴的思想境界:悲憫。

悲憫是一種佛愛世人般的大愛情懷,因慈悲而憐憫。關於慈悲,最容易理解的就是張愛玲的名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人世間最難的是懂得,尤其是對人的的懂得。懂得一個人行為背後的根源,便能對他所有的行為予以理解並憐憫,從而活得寬容。

第四十六回的“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作者就用悲憫情懷,為我們解釋了邢夫人“尷尬”背後的原因。

關於“尷尬人”,作者是通過王熙鳳的心理活動來體現的。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犟,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稟性愚犟”,愚指愚昧,本性不聰明,又沒接受什麼教育;犟指任性固執,聽不進苦口良言。

這其實是很多人的共性,只是我們常常不自知而已。

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作為賈赦的填房,孃家無權無勢,老公又是個行為不端的人,“順承”老公便是唯一的自保方式,也是她的生存之道。沒能為賈赦生下一兒半女,如果觸怒了賈赦,很有可能被休,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婪取財貨為自得”,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不被愛的人,會把錢財當成護身符,只有錢財能讓他們得到安全感。邢夫人也是如此,抓住一切機會積攢私房錢,才能讓她有安全感。

雖然有著國公夫人的身份,但邢夫人深切地感受到,在這個熱鬧繁華的世界,她孤立無援,像一座孤島般的存在著。

這一點,作者刻意通過“尷尬事”來體現。

來自老公賈赦的淫威

賈赦要納妾,交給邢夫人去辦,這倒是合情合理。這是那個時代的規矩,妻子為丈夫張羅納妾,是妻子的分內職責,也是賢德的體現。

但是,選擇納什麼樣的人為妾,卻是妻子的權利,因為後院是女人的地盤,納妾就相當於妻子為自己招聘下屬,以後要由妻子管理,共同為男人服務。

作為填房,邢夫人在男人面前毫無地位可言,何況賈赦是個連親媽都嫌棄的人,為了個人私慾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紅樓夢》| 尷尬的邢夫人,活在繁華世界的一座孤島

所以,對於納妾之事,邢夫人唯有順從,並努力達成,才能贏得賈赦的歡心。

男尊女卑的時代,女人如果不被老公關愛,就已經註定了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這是邢夫人活得“尷尬”的先決條件。

但是,賈赦交給邢夫人的,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相當於虎口裡拔牙。這是把邢夫人推向“尷尬”境地的起因。

來自兒媳王熙鳳的算計

世上之人千千萬,兩種人最可怕,一是真小人,二是偽君子。

真小人,我是流氓我怕誰,從不介意把自己的邪惡表現給人看,赤裸裸地施展淫威。

偽君子,披著羊皮的狼,嘴上說得很好聽,心裡卻充滿著算計,讓人不知不覺地就上了套。

很不幸,這兩種人都讓邢夫人給遇上了,一個是她丈夫,一個是她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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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昧的邢夫人遇到絕頂聰明的王熙鳳,註定了邢夫人要成為一隻傻傻的被人算計的小白兔。

很多人把寶釵定位為逐利的商人,這種盲目貼標籤的心態,很容易一葉障目,看不到真相。在賈府,真正逐利的人,只有王熙鳳,她才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

她逐利的表現,用黛玉的話來說,就是“打花胡哨”,即運用本性的聰明,製造假象,使人迷惑,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接到納鴛鴦的任務,邢夫人能想到的就是找王熙鳳幫忙。站在邢夫人的角度,這是個正確的選擇,一是王熙鳳是兒媳,屬於自己人;二是王熙鳳是賈母身邊的紅人,她說話管用;三是王熙鳳有能力,她能給出好辦法以圓滿解決這個難題。

可是,邢夫人唯一沒想到的是,王熙鳳和她不是一條心,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絕對不會淌渾水,而且還會竭力把自己摘乾淨。

這就等於把邢夫人置於了深淵,讓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獨自去面對暴風雨。

邢夫人這種愚昧之人,遇到王熙鳳這樣能把小聰明玩到極致的人,自然是被賣了還幫著數錢。

於是,王熙鳳在邢夫人面前演了一齣戲,自救的同時,把邢夫人推向了深淵。

來自婆婆賈母的不待見

在婚姻為女人唯一出路的年代,女人是否能活得幸福,取決於兩個條件,一是得到丈夫的愛,二是得到婆婆的歡心。二者兼得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得其一。

很不幸,邢夫人一個也得不到,丈夫不喜歡她,婆婆也不待見她。

以邢夫人的個性,自然屬於不討喜的類型,何況賈母的好惡標準很明顯,她所喜愛的人,要麼像王夫人這樣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要麼像王熙鳳這樣伶牙俐齒會討她歡心。邢夫人哪樣都挨不著,當然入不了婆婆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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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註定了邢夫人此行的任務不可能達成:本來就不待見你,你還想帶走她最倚重的人,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

不僅如此,邢夫人還被婆婆教訓了一頓,給婆婆留下了更壞的印象。

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得,還由著你老爺那性兒鬧。

這也是很多婆婆的共性,兒子不爭氣,反怪兒媳婦做得不好。知子莫若母,當媽的都勸不了,兒媳婦拿什麼勸?

現代人形容做兒子好比雙面膠,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難做人,邢夫人卻是夾在婆婆和丈夫之間的雙面膠,兩邊都不落好,兩邊都得受氣。

來自下屬鴛鴦的不理解

在邢夫人的認知裡,賈赦看上了鴛鴦,是鴛鴦的福氣,因為可以藉此一步登天,從奴才晉升為半個主子,何況是正妻親自張羅的,不會受氣。

所以,邢夫人知道賈母的釘子不好碰,便想從鴛鴦下手,走曲線救國的道路。

邢夫人的設想沒錯,她錯就錯在以她的有限認知,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是有差異性的,不是所有女孩都願意像她一樣活著。

當然,換個位置,鴛鴦也不能理解邢夫人的做法,自然也無法體諒邢夫人的難處。

於是,烈性的鴛鴦,用了一個非常極端的方式完成了自救,卻讓邢夫人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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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鴛鴦的認同有多少,對邢夫人的指責就會有多少;對鴛鴦的讚美有多少,對邢夫人的鄙夷就會有多少。社會大眾,通常用這種對比來評判人,捧一個人的同時,即使無意,卻把另一個人踩在了腳底。

鴛鴦斷髮明志的行為做得轟轟烈烈,全府上下無人不知。事情過後,鴛鴦還是那個鴛鴦,愉快地參與到賈母日常的牌局中去,邢夫人卻淪為了全府的笑柄,帖上了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標籤。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尷尬事成就尷尬人,邢夫人的尷尬,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一步步形成的。

這便是作者的悲憫,通過一個事件,讓讀者看到邢夫人這一類底層人的生存之難。

這裡所說的底層,是指精神上的底層,即沒有接受過教育又不夠聰明的愚昧之人。受環境的侷限,他們見識短淺,智商平平,憑著本能努力活著,卻遭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圍追堵截。

他們被嘲笑、被指責,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輕視,卻從來沒有人願意走近他們,理解他們,體諒他們,更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給予哪怕一點點平等的關懷。

這才是屬於邢夫人的悲劇,雖居繁華之地,有著尊貴的貴婦身份,但她卻活成了一座孤島,被所有人孤立。

這才是紅樓中所要揭露的殘酷現實:人人都在逢高踩低,這些活在底層的人,從來不被看見。

世間最大的惡,莫過於人性之惡,讀書受教育的目的,就是為善去惡,以更寬廣的視野去悲憫底層人,包括物質上貧困的人,精神上貧乏的人,以及不被愛的人。

這正是紅樓和曹先生的偉大之處,也是我們讀紅樓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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