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桐城 | 還鄉記:從東作門外到雙港鋪

桐城 懷寧 毛竹 安慶 橫山 太湖 最桐城 2019-06-19


鄉土桐城 | 還鄉記:從東作門外到雙港鋪


還鄉記

文|劉雙五

(一)

院中央有隻母雞雞冠豐滿鮮紅,精神極好,到雞窩裡蹲會兒,離窩後還“咯噠咯噠”地叫個不停,鄉下母雞每次下蛋都是如此,必“咯噠咯噠咯咯噠”叫喚上半天才歇。

天空是瓦藍瓦藍的,院中潑滿了朗朗的冬日暖陽。小村落院內這隻筍殼母雞攪醒了我的甜香夢。四奶奶房中馬球牌座鐘敲打十一下響鈴。一覺醒來,已近吃午飯的十一點鐘了。

五個月後今天,我又回到坐落在這一列名叫排門崗的低矮丘陵中部喚作凌家墩的小村落。

在省城安慶念法專,因為放年假,我乘船到桐城縣花山,然後沿菜子湖邊小道步行。到達小村落前,我已經整整走了四十五里旱程。

十冬臘月,天寒地凍,年的腳步逼近,年的氣息越發濃烈。一路上都可見到匆匆歸鄉的人們。“有錢無錢,回家過年”,這句俗話深刻在每張臉上,浸入每顆心內。五個月前,大伏天氣,我正也是從這村落,奔赴位於東南方向距此九十華里外省城安慶去求學。

我又可以看到雙港鋪街了,看一派徽風徽韻小小石板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我又可以看到我那在此地一所中學校內做會計的姨父,我更可以看到那人高馬大孔武有力,說話高聲大氣,為人仗義豪爽的四奶奶了!當我抵達離這十數華里的水碼頭練潭,當我轉過大小橫山山嘴時,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

這兒不是我這次歸途目的地。我要在此落一下腳,待我那姨父處理完他那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賬目,向校方做好財務交接手續後,同他再趕六十華里腳程,奔赴位於我這個縣西北部縣城家中,歡度農曆新春佳節。

一夜酣睡,恢復了我體力和精神。我又想起了昨天抵達此地情形。正如同我料想的,我由上街頭河埠頭攀上雙港鋪街,穿插過那灰褐色的街道,折向南面,邁過橫跨在當地稱為東濠的寬闊濠水上的一架石橋,攀上一個大土墩,即是我姨父所在的那個中學校園,我徑直進到我姨父在這個學校內起居的斗室。他房中正支起了個大慄炭火盆在烤火,松木柴把一旁鍋灶燒煮得水氣四賤煙霧騰騰,他正在蒸制小籠包子的麵點心。

他一見到我,就用他那帶有濃重懷寧方言腔調的普通話喊我名字同我打招呼。他是鄰縣懷寧石牌鎮人,出身老江湖。十二歲上,他爸爸經商破產,不得已小小年紀,背上個小小包袱就出門謀生,往太湖小市鎮做朝奉獨自打拼十六年。在這個桐城縣舊時西鄉鄉間小地方,不論在校內在街上,在這附近村落中,他人緣都極好。但凡有人在說“矮子”,“肚子”,“胖子”,“陳會計”,那一定就是在稱呼談論我姨父。此時我姨父臉上堆著笑,滿面泛著紅光,顯然,我們時隔五個月後的這次見面,我們彼此都很開心興奮。

我們彼此問暖問寒寒暄了一陣,竹蒸籠內小籠肉包子蒸熟,熱氣騰騰端上桌來,碗碟盛上醬油醋汁。“來吃吧!”他對我說著話就拿出兩副碗筷來,他那意思是要我與他同吃。“我不吃!我晚上吃大米飯!”我不客氣的回他。我知道他這個人,雖是我姨父,長輩,但待我態度從來都像同輩份朋友般平等,和顏悅色說話,有商有量。我也就有時難免僭越禮數,同他直來直去的說話。他右手握一副毛竹筷子夾住一隻肉包放在醋碟內沾一下,擱到碗裡,再用筷頭在碗碟中沾上一些醬油,就低頭香甜的吃起來,他左手食指與中指間仍夾著一支已點燃著的哈德門牌子香菸。

他在夾第二隻肉包時,又衝我招呼:“來吃吧!”。我沒理會。我只是望望外面天色,近上燈黃昏時間了。過一陣他吃飽放下手中毛竹筷子,到那隻大黃銅面盆旁洗了個熱水臉,沖泡了兩杯本縣產大葉子茶。他端起一杯喝起來,一面在用牙籤剔除牙齒間食物殘渣。一面示意我喝另一杯。停頓一會兒,又問我:“包子真不吃嗎?!”我知道他弦外之音:那是他在向我下達逐客令。晚上他還得在他房中那盞美孚洋油燈下熬夜通宵做賬目報表,不希望有人打攪,也不想我被打攪而得不到很好休息。我就說:“茶不喝了!你忙吧。我去四奶奶那兒了!”

“森來!下去嗎?你送下二哥!”他探頭向門外大喊一聲,立馬跑過來一個二十歲上下平頭青年,我認識,正是我暑假在小村落閒居時一同釣魚玩耍的楊姓小夥。接過我手中木箱,他扛上肩,一手提燈籠。我們一路向南橫穿校園。這中學校園地理形勢有些特別,借用在這兒校內穿長衫教書的先生們口說:“四圍環以土城,城外環以水濠,自然天成,風景絕佳”。之前我是打從北面濠水上石橋過,攀土坡路進到校園,這下到了南面土坡後,同樣要邁過橫跨在南面濠水之上的另一架石橋,凌家墩這個小村落就到了。

一處四合院落門樓前我們停下來,森來拍打門上鑄鐵大獸首鐵環,“四奶奶!四奶奶!”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上身著蛋青色滿襟褂子,下身著條黑燈籠褲子身材高大壯實鄉下老婦。院子內一片黑燈瞎火很安靜,雞鴨牛豬已歸了圈舍。冬日是農閒時節,夜長日短天氣冷,鄉下人必照習慣一日吃兩頓飯食,更早早安睡。入睡了,這樣既可於睡夢中不會知道肚餓,也可不用因點燈而白費去燈油火燭。

“二哥哥,哪會風把你給吹來啦!稀客稀客!”。老太太見我樂得合不攏嘴,藉著燈籠與天上月色,我能看清楚老太太張嘴說話時露出的大金牙。“四奶奶好!您身子骨真硬朗!不過天冷不能吹風,再吹都成花山麻條石啦!”我不失時機同老太太也大開起玩笑。“吃了麼?小翠!快給二哥哥炒飯!”老太太緊跟著張口又說了第二句。

森來有事抽身走了,從四奶奶口中得知,他在中學校當工友,負責按個學校作息時間,整天樂呵呵的敲校裡鍾亭子上的那口校鍾。像得了金元寶。介紹這工作的正是我姨父。

凌家墩是小村,雜姓而居。不上十戶,有樑、王、湯、陳、江、汪幾姓。租種中學校前身書院學田遷來落戶。大部分繼續租種田地,農閒在校內打零工做工友維持生計。人都極純樸善良厚道本分。

四奶奶情形有些特別。她不是此地人,她家本在淮河上“七十二水通正陽”的正陽關。“水過正陽才是淮”。是關口。當然也是容易出“問題”的地兒。不知遭兵燹或為“跑水反”。最先流落到此是丈夫王四。跟著接四奶奶到此落戶的。

“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四奶奶能幹,田裡農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身板壯實,二百斤扎嘴的糧食袋子,扛起來悠悠走,氣不長出,面不改色;風裡雨裡,拿著自己好身板和日子摔打。這麼下來,居然給老夫婦掙得頗厚實一份家業,除卻山衝圩內數十畝一壩上好冬水田,又起造了一方人見人誇端莊氣派四合院落。四奶奶樂善好施是這地方上知禮節與榮辱的楷模。

平常老太太又心靈手巧,縫製小娃娃虎頭鞋帽拿到市集去售賣,家中房子多,有這中學校中在讀的學生看上的,就租住在這院內。老太太也樂意看著這些學生天天在家中出出進進的,不獨是圖個錢財。

小翠自灶間端一大碗油炒飯來廳堂裡,撥亮了案几上面的那盞菜油燈盞,叫我慢吃,四奶奶給我泡了熱茶,就打燈籠同孫女小翠為我在東廂房鋪床疊被。吃完飯,慢啜老太太給泡的熱茶,疲勞已把我打倒。

森來從學校中帶來我姨父話,要我在凌家墩安心等他,忙好賬目交完差事後,一道回家過年。年關迫近,並且讓森來特別囑咐我不要再亂跑到別處去。這是第二天午後了,我用過午飯,在四奶奶家四合院落中央櫸樹下散步晒太陽,一面舉頭看照壁上有蝙蝠、壽字組成的“福壽雙全”雕花。

四奶奶端坐廊上梳背椅子上晒太陽,一面做小娃娃穿戴的虎頭鞋帽子針線活,歲暮年末事情多,換平常,四奶奶雷厲風行勤儉脾氣,此時必在雙港鋪街頭針線鋪子上。

因為空閒我們聊起我那個姨父。老太太開口就說:“陳會計人好,就是不顧家!”我嗯了聲,心想:“老太太說的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啊!”他到任何地方,都要認出許多幹親戚來。自己家中老小全不過問,倒落得一個人逍遙自在。乾爹乾媽乾弟弟還嫌不夠,學生中,又認了許多幹兒子乾女兒。掃地燒飯洗碗洗衣疊被,從不缺有人替他做。一年中只有農曆春節在家呆幾天,沒事便就拿把胡琴教別人或自己晃動著個腦袋,用肥手掌拍打著個節拍,唱那個黃梅調調,樂此不疲。

對長輩品頭論足,我終究覺得不妥當。我把話題一轉:“書山何時回來?”“今晚。也許明早!”老太太回答我。書山是老太太長房長孫,是我在這個中學校唸書時同學。兩年前,我租住在這院內,與他同來往同吃住。我們當時就住在這東廂房內,西廂房也租住學生,一個女生,叫文繡。

我們三個那時都是十六歲。我雖說年已十六,由於家風嚴厲,我不知道出門在外如何與人相處,一天中只知道例行公事的讀書吃飯睡覺。書山與我不同,與人交往,得心應手,世態炎涼了熟於心。白皙瓜子面盤上,兩隻黑葡萄粒樣亮晶晶眼睛會說話,走起路來透著靈秀靦腆和端莊。這就是一個十六歲在讀中學校的女學生文繡。

不論我們當時每個人情況都怎樣的不同,由於身心發育的原因,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上都在橫著一隻一爬動起來就心裡癢癢著的毛毛蟲。

開始我們同文繡都不怎麼說話,時間一長,她竟然學著書山的妹子小翠喊我們:“大哥,二哥”整天嘻嘻笑,於這一方四合院中像只春天小燕子,飄然的來去。

我因為惦記四奶奶說書山會回來,黃昏時節我就到村口去接他。鄉間情形並不太平,地方上半官半匪的保長街霸欺行霸市魚肉百姓,學著梁山泊上的好漢,於大道僻徑旁邊忽然跳出來,劫富濟貧的活新聞也時有耳聞。

暮色中,我看到一個身影從樑家兄弟家方向出來,躲躲閃閃的不能不使人生疑。這個人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因為心生疑惑,就趕上前去一看究竟。原來這人我認得,曾在中學校內做過校工,是去這村落二三華里外的樑濠的臘三。他並沒有同我打招呼匆匆走了。

書山第二天早上自他執教的小學校回鄉過年了。中午,我們一群人歡天喜地的在四奶奶家高大氣派的廳堂內,圍坐在八仙桌旁喝酒吃菜,划拳鬨笑開懷痛飲。

席間四奶奶得到什麼消息,離席跑出村口與一群聚攏的鄉下人大聲談論一件血淋淋事。原來於本地當保長半官半匪的白果人彭清文,因為搶了樑家的媳婦,還傷了樑家人,已被樑家以合族之力,打死在南面大河河灘上。

再過了四天,一場鵝毛大雪鋪壓了山川大地。當朝陽重又朗照原野,我與我姨父已跋涉在雪地裡一個時辰。泥濘雪徑上,不時有咯咯咯地叫著的野雞和毛兔子從道傍雪野和灌木叢中奔竄而出。我們趕到了一個叫黃橋的小村落旁一棵大楓香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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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與我姨父走六十里旱程,到達那個位於我這個縣西北部群山腳下的小小縣城;進城時已是上燈時候。那南向的南薰門上懸起燈籠了。

我所在的這一個桐城縣,據說因是古時多油桐樹木,盛產桐油而得名,這是不是個事實我不瞭解,前清時聞名,因是一個文學流派的出處。從小在這城中生活,這斗大的城內現世人情風物,不用問,我自然非常熟悉。

家人見到我非常高興,但兩天過後,我爸爸對我的態度由興奮喜悅的笑臉就變了成憂慮的黑臉了,我媽媽也開始沒完沒了的囑咐嘮叨。這些一半是因為我自己是仍處在身心發育的青春期的末梢,有這期間特有的叛逆言行,加上我自幼又進洋學堂唸書,所接受的不是傳統中式古舊陳腐教育,有自己一套洋派新式處世標準原則。另一半原因,恐怕是他們太愛我了,由愛而看重,又轉化為擔憂,恨鐵不成鋼。由此陷入了處處看我不順眼的怪圈。

爸媽見不得我飽飯後,兩手空空,無所事事;有時我就泡一大壺茶,一本閒書,十冬臘月在大太陽底下發呆。實在感得無聊,或者體力充沛時候,又動了出遊心思興致,我也會跑出門去非玩它個一整天不回家的,恰到了吃飯鐘點,我就找個城中館子,坐進去,問那跑堂小二哥,點上一碗陽春麵,懷揣上幾隻菜心粑,算是“祭了五臟廟”。

我姨父在他家中的情形並不比我強。

“子若強於我,要錢做什麼;子若不如我,留錢做什麼?”他平常在人前最喜歡唸的口頭禪就是這麼一句。一年中扳著指頭可以數清的春節在家賦閒的幾日,正也是他這口頭禪念得越發起勁時候。

關於我外祖父家情形,我想有必要在這兒做個簡略介紹。我外祖父是個有頭腦而勤奮的小作坊業主,家境殷實,安家城中,鄉下也有田產。早年推過八字,合是和尚命,難有香火。他只生有兩個女兒,也是非常高興滿足。他在五十歲的時候病死了,那時我媽媽只有八歲。他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姨媽年紀有二十歲了。我小腳的外祖母不能當一家之主角色的。我那個姨父本是鄰縣懷寧人,那時恰在小城內縣立中學裡當差,經人介紹,“倒插門”,做了“入贅”的上門女婿。

他們婚禮的舉行並不在縣城內家中,而是在一個鄉間地方:新創一所中學的一個新築小樓上。這個中學就是坐落在舊時桐城縣西鄉雙港鋪的天城中學校。

之前不是說過我姨父從小就是個老江湖麼,這也養成他活躍,不喜安份習性。得知雙港鋪在辦這個中學,他第一個就舉薦自己來做這學校會計直到現在,他是第一批教工,當仁不讓辦校元老。

世事人生看似鬆散雜亂無章,其實環環相扣。這樣過了十年,等到我媽媽也已到待字閨中年紀,他就將學校中一個同事介紹給她,老家是雙港鋪本地人,這個人就是我爸爸。

按理說我姨父當了我外祖父家頂樑柱的家長有十餘年了,又是我父母大媒人。我那外祖母也常在對人說,“兩個女婿為人精明頭腦靈活,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算盤敲得響響的,人頭上走走的,都不比上代人差。”這當中我那姨父自是居功至偉,理應在家中最有威望。

事實恰是相反。我那姨父是不顧家的人,沒有大事,平常他是絕對不回家的。我那姨媽除了每月一到了校中發薪水日子,必要步行往返一百餘里路程向他取了養家的錢外,拿他是沒辦法的。氣急的時候,我姨媽竟也有時衝著我們這些親戚的小孩們說:“你大姨父陳何寶(這是他乳名,他大名叫陳維友)是個浪子,一生不想好的啊!”

出於對姨父一家老小的同情,我爸爸辭了中學校工作,另於縣政府裡謀了份差事,索性把家搬到了這縣城裡來,好對他們有個照應。

我爸爸既然這樣在縣政府裡當差,那我於是也有機會常常上縣政府裡去玩的。那姓遊(遊銓)的縣長我也熟悉,他年紀並不大,梳了個二分頭,可能是常常抹了頭油緣故,頭髮油光可鑑,長圓的面相,人很清秀,像個世家公子哥兒亦或像是個中學校的教員。

一家家點心店,賣朝笏、油條、餈糕、雪白的豐糕和油炸鍋巴,茶館裡擺上方桌喝茶的人,剃著發亮的光頭。窯貨鋪、成衣鋪、剃頭鋪、鐵匠鋪、木匠鋪、雜貨鋪、典當鋪、中藥鋪、銀匠鋪、洋油鋪比比皆是。幾十匹毛驢子串成一線魚貫而入進城來,馱來西面大山內的地名叫黃甲鋪與葛灣的松木柴草、山貨、木炭與石灰,行人遇見即退靠兩邊。大清早天未大亮,那些驢蹄踢踏街上麻石條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並砸出火星,頗具古風。

這斗大的小縣城內,只有南北兩條街最為繁華熱鬧,這就好比是我現在省城念法專的空閒時,經常也去逛的省府街與倒爬獅街之於安慶城的地位。

出取名東作門的東門洞口,就是由舊時鄉紳捐造在那裡的,那用巨大麻條石構築在一條河水之上的紫來石橋。城內外的苦力推著獨輪車自橋上過身時,車軲轆顛簸得厲害,發出吱吱的響聲傳出去得很遠很遠……

東門外河灘原是處決死囚的刑場,如今有不少婦人在那裡洗衣漿衫。時有酒醉的人夜裡醉眠河灘卵石間,這麼冷的寒夜,有野狗在那醉酒人口上舔舐他所吐的汙物。

我通常自城外東北方位,常年香菸繚繞的東嶽廟前起始漫步,於東門外大街後身沿河堤步行,打從在門前懸掛著那一副有名對聯:“紫來橋下水,龍眠嶺上茶”的一家茶館跟前過身。跨過紫來橋,自東作門入城,穿北街直達西北方向的便宜門止,中間只在縣立中學校南面正門前的一個小公園裡稍作休息,看看那些進出來往的學生們。

哥特式尖頂直指雲表,自鳴鐘聲交相迴盪。給斗大的小城靜謐安寧的生活平添了幾分神祕與空靈。我常常一來這裡留連倘佯就是老半天,這倒不是我有什麼耶教的信仰。三歲養成一世行。我自幼小時就這樣,雖喜歡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熱鬧,也愛此地的拙樸與恬靜。

前清光緒十二年(1886),法國傳教士石資訓(譯音)足履第一次踏上了桐城縣的土地,開始於這小縣城傳播耶教“福音”。民國肇始,皖省耶教會長恩思鐸(譯音)由省府安慶進入桐城,認為城西便宜門西側山坡為理想之地,遂創天主教堂“聖母堂”於此。

我常常一來這兒,徑直往草坪上一躺,晒著太陽,眯著眼,聽那些教士養在那裡的銀灰鴿子在教堂屋瓦上咕咕的叫喚,或立在小山坡上環顧城外,藍天白雲,山峰與草木,也別有一番景緻。實在空閒了,我也就無頭無腦的走進那神聖的聖母堂內去,用我那蹩腳的洋話與那些教士胡亂說話閒聊。他們似乎也並不討厭我的,待我總如初見時彬彬有禮。

我去聖母堂次數一多,那些教士與在教堂庭院周遭和屋瓦上上下翻飛咕咕叫喚的鴿子全成了我的熟人與朋友似的了。

一次一個三十歲模樣的教士做完祈禱,看我默默地站在教堂玻璃彩窗下看他發呆,就向我笑了一臉,走到我面前,極有禮貌態度極真誠的對我開口說:“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說完,他順手一指耶穌的受難的聖像。

我聽了似懂非懂。

一封註明收信地址為桐城縣城南門內,由安徽公立法專寄出的快信轉交到我手中時,已是農曆正月初六日。內容為我上學年學業操守考核成績等第。並告之新學年開學日期是舊曆正月十二。

我姨父已於早一日就詢問我過何時動身返校,是否願意與他先同行至雙港鋪。

開始只有零星雞啼聲,慢慢城內外喔喔喔喔公雞啼叫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了。屋外面洋洋灑灑的下雪下了一整夜,我背上行李,忍了寒氣出門,清冷街巷上沒有人跡,我也感不到一丁點雞聲茅店的曉行的趣味。

我回望了一眼家門,暗自灑了幾滴清冷眼淚。啊啊!幼小時我一直認為爸媽是天底下最好的爸媽,我是天底下最幸福快樂的小孩。如今一切全若中了魔法一般變味兒了,他們加於我的態度言行,明明是愛我的,可一切都若成了殺我不見血的利刃。

依之前約定,我只身先行到西門外柴場與我姨父會合,然後一同步行趕往雙港鋪。

到了才知道這次我們一行共計有十人,三十匹毛驢。十人中四人為挑夫,負責將在這縣城中購得的三挑黃豆一挑鹹鹽挑運至學校,三十匹毛驢是用來馱運木炭和松木柴草,為學校烤火燒飯之用。三人負責趕驢。餘下三人為我、我姨父,一個是這中學校的事務主任汪慕陶。

這個汪主任很客氣,見到我後硬要拉我上一家館子裡吃早餐。我道謝後說已在家中吃過了。他同時是縣議會內的議員,一次因為意見不合,於議會裡,當著眾人面竟動起手來打了另一個很有勢力的議員,因此得了個“大炮”的名聲。

我們這次所走路線為:由本地文人所歌詠的“鎮日對薰風,圖南道不窮”的南薰門出城,東折過河,經油炸巷、梔子溝、白馬廟、火爐崗、蔡家店、蔣家山、天林莊、金神墩、香鋪、萬聖庵,折向南,渡掛車河抵達雙港鋪。

晚上七點鐘我們方才抵達學校,當我們一行人貨過雙港鋪街,過東濠上石橋,攀上土坡,由北校門高大石坊下過身時,坊上那每一個字有斗大的“皖水桐山鍾靈毓秀,春風化雨由義居仁”的石刻對聯及橫額“鳳鳴高崗”的刻字。我們已看不分明瞭。

學校招待我們的晚餐空前慷慨豐盛。白日裡他們宰殺了一頭肥豬,於池塘裡打了魚。又往雙港鋪街上採買來麂子、雁鵝、野鴨、山雞、山兔野味和菜蔬,抬來大壇燒酒。開學在即,全校教職員工於這晚聚餐,以示對新學年開始的慶賀。他們也邀我入席。

席間我體驗到許久不曾有的驚喜,讓我重燃起對前途人生憧憬希冀,又令我無比鬱悶傷心,對人生感到了從未感到的無趣、悲哀和失望。

我居然見到我同學汪玲燕。她是個漂亮女生,是當地人。通過攀談,知道她在外省念大學。母親新故,弟妹年幼,遂休學應天城學校聘請,來這兒教英文。談了許多,我似乎要將鬱積的愁苦在這短暫時間裡向她傾訴個痛快。看得出,她非常樂意作我傾訴對象的。

她也對我傾吐困惑挫折,她談得更多是她成長、理想和抱負。受了感染,我內心變得輕鬆活潑開朗起來。末了,她將我大大誇獎一番,看得出,她誇我時態度是真誠的。雖是誇獎,卻也是事實。遇見理解我給我鼓勵、信心與動力的人了。啊啊!難得難得!她就是個醜人,此刻在我眼中也是貌勝天仙!

想到文繡,問她知不知道文繡近況。她睜圓兩眼,現出驚愕表情。“前年就死了。你不知道麼?!”

“怎麼死的?”

頓時我感到莫大悲哀,湧出兩行淚水。

“自這兒畢業,死於一次傷寒”

她回我說。態度平淡從容。我明白這不是冷血,生命本就脆弱,生死本是尋常。

第二天沒等天亮,我背上行囊匆匆就跳上一隻販運稻米篷船。

船抵安慶城下,望到寒夜裡振風塔影,想起那天那個教士的話,我滾出兩顆熱淚。

(三)

節氣上已打春,還若隆冬般寒冷。法專校園內樹木,不時有枝條被凍斷了而啪的一聲跌落地上。

我當要重新振作起來,發憤讀書,不負自我父母,不負社會!

日子日復一日的過去,開學已有一個月了,一切都入了正軌。學業上我異常刻苦用功。“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發憤時”。同時可喜的是,我止住了之前悲哀氾濫情緒。

天空是一例的澄碧,浩浩長江滾滾奔流。法專傍側菱湖裡,也不知何時消融了冰雪。

近來有一些不妙的是,我感到食慾減退,腹脹,厭油膩食物,容易感到疲倦,伴有噁心。也許太用功讀書了,身體沒得到很好休息的緣故吧。我給自己放了一禮拜假,情況並不見好轉,我需要去看醫生了。

關於安慶的病院,有人做過描繪:“這A城雖則也是一省城,但病院卻只有由幾個外國宣教師所立的一所。這所病院地處在A城的東北角一個小高崗上,幾間清淡的洋房,和一叢齊雲的古樹,把這一區的風景,烘托得簡潔幽深,使人經過其地,就能夠感出一種宗教氣味來。”。這說的是同仁醫院,被認為是“省會和方圓200英里內唯一的醫院”。

安慶城病院自然不止一所。

我這次去求診的是位於天主堂大門北端的聖心醫院。

做完一番檢查,我自聖心出來,撞見我一個堂姐夫,他在城內一所學校教書。他說我面目發黃浮腫。之後,我又走上省府路上來。一則散心,二則找家飯鋪子吃飯。

“哈哈!老弟,不認得了麼?”,一個年輕商人模樣的,猛拍了我肩膀一下。因為沒有防備,我被他那麼一拍,愣住了。

“我是那個姓龔的啊!”

“哦……”

“龔立人麼?!”

“哈哈哈哈。”

這人名叫龔立人,讀書時整日逃學。進一家館子去點了酒菜,我因為不喜吃油膩食物,要了盆青菜豆腐熱湯。我們聊起來,才知道這位老兄書早已經不念了,現在做棉麻桐油稻米買賣發了大財。末了他大手一劃招堂倌過來結了賬就告辭了。臨出門將一根粗得嚇人的亨牌雪茄照口中一插,打了個漂亮響指。他抽的那個牌子為下江最名貴的,出產自馬尼拉,英文名稱“Alhambra”。賣價要昂貴到2塊大洋一根。

我要急著趕回法專學校去聽課,也沒有再跑省府路西端龍門口書鋪子了,出酒館後,徑直朝北城門洞口奔去。

一週後我在聖心診斷的結果出來了。那一位西班牙耶穌會修士的主治醫生把我叫到他跟前,將診斷報告單遞交到我手中時,很平靜的說:“很抱歉,你患的是肝炎與腎炎,需要治療和靜養。”

“啊……啊……”

“什麼?!”

頓時我感得頭上像被捱了什麼人家的一記鐵棒的重重一擊,只覺眼前一黑一陣眩暈,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那醫生他把他剛才對我講過的話又向我重複了一遍。

我兩條腿灌了鉛般沉重,一路上,我拖拽了兩條沉腿,一路捱進了法專校園的門房,捱進了我在校內的住宿舍,“啪”的一聲把門關緊,仰面往床上直一倒,將棉被捂住頭止不住大哭起來。

渾渾噩噩的中間過去了幾天。我內心平靜了一些。聖心以眼科小兒科與內科著稱的,那診查的結果也許是不準確弄錯了。不行,我不甘心,我還得要更換另一家去重新去就診看!

再過幾天后,我就出現在位於城裡一條最好的街道上,處在人口聚集區的那個同仁病院裡來了。診斷的結果和聖心的如出一轍。

此時,我的失望傷心除卻心內感到有一些苦澀外,並沒有如前番在聖心的那般強烈。對於這個患肝炎腎炎現實,似乎已可坦然接受。

同仁病院一直維持較高的醫療衛生標準,讓每位病人在入住病院之前洗個熱水澡,脫掉他們自己的衣服,換上乾淨的病人服,讓他們睡鋪著褥墊的彈簧床,用乾淨的床單、枕頭和被褥。不管是男病人還是女病人,一律如此。

同仁進行一個療程最正規最嚴謹西醫治療後,建議我回家靜養至少半年以上時日。

辦好休學手續。我給我爸爸寫了封信,告訴他我生了肝病腎病休了學,幾日後即返回家中養病,請他勿念。

船在木閘靠岸。我手拿書箱行李又一次進到我姨父在天城中學校裡的那個斗室裡來了。


鄉土桐城 | 還鄉記:從東作門外到雙港鋪


我姨父見到我來非常吃驚。我把我這開學兩個月以來的事情同他都說了一遍,他建議我先留在此地靜養一陣子,理由是這裡環境安靜清幽適於靜心養病。二則這兒有圖書館可方便學習看書,生活開銷也不大。我認真考慮了一下,他說的非常有道理,我不能不聽從他的安排。

“天下名山僧佔多”。這個天城校園也是一方勝境,古名梵天城,我在之前不是說過麼:“四圍環以土城,城外環以水濠,自然天成,風景絕佳”。傳為四大菩薩之首的地藏菩薩道場。當年這個菩薩駐蹕於此,兩足踩踏出這校內南北兩口大池塘,中心的一方小小水池,是他用腳尖踮了一下留下的痕跡。

野老土人進得校來,於這幾口水塘邊,彎腰伏身在塘中洗手洗臉,口中必喃喃有詞:“看!這是菩薩當年踩出的,水多清甜呵。”這個樣子的情形,我看到過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區區幾百畝彈丸之地,竟也有四景,曰:“濠蕩煙柳”,“梵境疏鍾”,“天池印日”,“重城暮雪”。

白日裡我在一幢新築小樓“格誠”圖書館中看書,夜裡就睡在這樓上房裡。樓頂有一口校鍾,森來如我一樣的住在這樓上。系在鍾舌上的麻繩一端就係在他房間窗戶上。他就是躺在床上伸出手來也可拉繩敲鐘的。

日光射上紙窗,滿室光浪,一切溶解在光浪中。高天外亦是不盡的青空。

學生們出操齊誦《建國方略》,於自修室高聲念著:“Thisisaflower,Thatisacat(這是花,那是貓)”蚯蚓般溜來溜去的洋文。活潑得如尾尾游魚,打球運動,有人矯健得像小豹子。

我通常不與人交往。除卻在校園內那牆壁上鑲嵌有不少學者名流和大法僧碑刻的富有古老氣息的藏書樓上喝了一回新茶,聽過一回野鳥亂啼,同身材高大壯碩有書生氣的鐘(鍾子勉)先生,只在傍晚時節,步出校園,踏著鄉間鬆軟土路作一回遠足。東、西兩濠柳色如煙,舉目東眺,大橫山像一列畫屏矗在那裡。

此間生活是寂寞的,我日日在圖書館中看書,我在那裡常看的是館中所藏青柯亭版半部破碎《聊齋》。白日裡的時光尚好打發,暗夜卻難消磨。居住木樓上,聽到房門外木梯上有人踩踏聲,亦或頭頂天花板上有蟲鼠的跑動聲啃噬聲傳送到耳鼓上來,燈影搖搖,枯坐房中,我也就每每要想起白日裡在翻看的半部破碎《聊齋》裡的那些狐鬼花妖來。腦中幻想著這寂靜小樓上,也當要有青鳳黃英的出現。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又過去了一個多月,但那樣的奇蹟終不曾與我有緣。

一日,住在校園裡的之瀚和夢復兩兄弟跑到我房裡來玩,他們父親就是這校中的事務主任汪慕陶。我順手抓起擱在桌上的幾顆橡子,陪他們試著用小刀子挖成菸斗玩兒。“你為什麼整天什麼事都不幹啊?”兩個小孩問我。童言無忌,被他們這麼一問,我心內一震,臉上漲得通紅,一時竟無法回答!

爸媽為我寄來五十塊銀元與夏天衣物,書山陪我自雙港鋪街上領取回來。這小小古街上,我經常碰見一些當地鄉下人,會跟我點頭打招呼問候,他們並會說:“這是鬆芝兒子,這麼大了嚇”之類的一些話,有我認識也有我不認識的。因為我爸爸是雙港鋪當地人,他們多半是這附近我爸爸的同族親戚和朋友。

書山誠心邀我住在他家,我慨然答應了。

我不再住在天城校內,自學校搬下來住書山家,我打算住到洋歷八月底。法專開學前我都要吃住在這裡,我付給四奶奶二十塊銀元。

洋槐花一串串的白花朵,朝暮在空氣中吐著清芬。緊跟著,那些苦楝、女楨、烏桕的花朵會成片次第開放。夾裹在輪番上陣花香中,必定是一年一度如約必至的畢業季。

暑假開始之前,桐城縣南部鄉間這個中學校,在它佳木蔥蘢、佔地又極闊大校園中,必又送走這一年中畢業的學生們。

舊曆立夏節氣已過去一個月了,天一天一天炎熱起來,我頭腦越發昏沉得厲害。這一則因為我患肝炎腎炎還沒有痊癒,二則是由於我心情鬱結對前途感到渺茫失望。並且我知道了自我走後,安慶城發生了不幸的“六二”風潮。更令我心死的事還在後頭,時間再過去了七天,省城安慶方面傳來“六二”事件最新壞消息,學生有多人慘遭毒手,有人死於非命。法專下學年開學也許是無望了,那麼我的求學之路到此已經斷絕。

白雪樣女楨花怒放,滿校園薰蒸著花粉花香味,我聞嗅著,感到莫名的譟動與傷感。

我自南面土坡上下來,跨過護城河上石橋,三腳兩步地跑回書山家,“三槐世澤;兩晉家聲。”的石刻對聯,還如我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那個樣子,鑲嵌在書山家四合院落門樓前磚壁上,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書山趕往四十里外小學校教書。中午,汪玲燕也從天城校園裡跑下來,到凌家墩四奶奶家裡來向我辭別。她告訴我說她下學期要繼續去外省念她的大學去。

這夜我睡得很晚,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一盤銀月傾瀉著清輝,若水如玉。此時你披衣拿一冊書籍出門來讀,大約是可以看清書冊上印在那裡的字跡的。我心亂如麻,胸中忽然翻湧上來無窮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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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安慶在清與民國時期為安徽省會,桐城是治下的縣份。此地也是清代文學流派桐城派發源地。

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簡稱安徽公立法專,或法專。

振風塔:為江城安慶地標建築,位於東門外迎江寺內。建於明代。

天城中學校:為桐城縣內一所學校。由桐城人阮強倡辦於清光緒三十二年春,即今安徽省天城中學。

六二風潮:1921年,安慶進步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髮動了大規模的反對封建軍閥的鬥爭。鬥爭的直接起因是爭取教育經費獨立,反對軍閥侵吞,史稱“六二學潮”。因反動軍閥鎮壓,造成2人死亡、50多人受傷,又稱“六二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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