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琴深讀張定浩:陶淵明，你的家在柴桑桃花源（上）丨名人書架

有一個地方叫克里特，在葡萄紫的海水中央……有90個城鎮……在眾城中最大的城是克諾索斯，有一位米諾王從九歲便開始治理那個地方。——荷馬《奧德賽》

有一個地方叫桃花源，在武陵漁人迷路的小溪盡頭……有1個獨家原創的臻品風情小鎮（抄房地產商廣告詞）……在晉代那裡還住一群秦朝遺民，有一位叫陶淵明的詩人，終老在“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古村裡嚮往著桃花源，那裡至今仍是我們的生髮地和精神原鄉。——南橋琴《你的家，在柴桑桃花源》

有一個曾老師說，在陶淵明作品中文不如五言，五言不如四言……有一個張定浩說，我喜歡的正是寫《停雲》《時運》《榮木》四言的陶潛……寫五言的陶淵明好比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大眾情人，而寫四言的陶淵明，則是一個從《詩經》中偊偊而出的君子，走到六朝時，他就停了下來。——張定浩《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

速記下這個三重奏的旋律，這是我朋友圈慣玩遊戲的翻版，你見過的:貼上三張圖，然後註釋，第一張南懷謹，第二張南橋琴，第三張南無觀世音菩薩；找一張與魯迅先生神情一樣桀驁的照片貼一塊，加註:第一張魯迅，周樹人，第二張南橋，南橋琴。

你又一次被逗樂。這次我是認真的，或許本來這就是邏輯學遊戲，是我構造形式系統、表達知識、當作研發智能的，入門邏輯學的必要工具，同時也是作為解決問題之道的方法論。儘管這一次有點小時候獨唱一首歌起調過高的嫌疑，降個調，還得接著往下唱。

正如沒有一個人是孤立存在，也沒有一種藝術獨立存於時空長廊裡。五千年來，中國人也在書寫著一部未成文的，發生在太平洋地區的《奧德賽》，說這話的是對中國詩歌和繪畫痴迷到死的美國人恩內斯特.費諾羅薩，對，費諾羅薩，龐德也是他遺稿的繼承人。

桃花源，這個人類最初和最後的孤獨星球，就隱藏在地球人的心底。在我看來，陶淵明的歷史功勳就在於獨創締造了這個全人類為之著迷的桃花源，這個靈魂的避難所，同時也是人類最初和最終的理想生活範式。儘管，與今日地殼表層日益崛起的財富顯影物和潛隱錢幣數目相比，桃花源已被彈入太陽系外的不知名亞外太空（不是亞太）區域，我們的內心為什麼竟如此念念不忘，一往情深，情非得已？

桃花源也成為藝術家的精神聖地，在歷代呈現桃花源版圖的畫家筆下，你也會看到，南宋陳居中的桃花源中，被處理成X光透射影像的人影，與天空中國神話裡的勾線白色雲紋，魔幻地天人互應；明代文徵明點墨的手法，把肥嫩的地木耳點種到桃花源的峰巔山樑上，原生態的模樣讓人都想上山去採摘；明代另一個叫陸治的畫家，是用幾何網狀重影立體的線條，把桃花源的阡陌鋪設得井然有序，感覺踏上去，都有堅實泥土的質感；但在錢轂那裡，桃花源竟然變調為速描的鉛筆畫，風吹著，不知要飄往哪裡；仇英倒不惜墨，青綠山水的桃花源，所有的山峰山巒，大小高低，一律處理成人的指紋放大圖，當然更有可能是茶山或龍脊梯田的縮略圖，並施以茶樹青和秧苗綠！這些畫家各懷絕技在一幅畫中彷彿不知疲倦地開著獨家玩笑，真是令人莞爾。

但是，當你看到石濤的桃花源圖時，你就怔住了，你聽見了桃花源在舊時光裡發出的美妙迴響。你發現只有在石濤那裡，桃花源才是真的，儘管山巒的線條處理猶似生硬礙眼。石濤對線條的敏銳透視力在幾年前就驚到了我。在石濤絕妙的山水冊頁裡有一幅畫，山脊的線條被處理成，你想都不敢想的樹枝紋，樹枝紋！

1965年冬天出土於湖北江陵望山楚墓群中的春秋晚期越國青銅器，千年不鏽的越王勾踐劍，挖到時考古人員不小心被割破了手指。我本來在這篇文的開篇是要接上篇的青銅禮器說青銅器的事呢，結果一開始便被這桃花源星球帶著在岔道上越走越遠。說到這個鋒利無敵的青銅兵器越王勾踐劍，也不是說青銅，是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個劍之所似堅固鋒利是因為把劍身顯微放大後，上面的結晶顯影竟是樹枝晶，就是結晶體成堅固的樹枝狀！

我小時候住在類桃花源的水泉村，有時候在屋子裡，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草房的屋頂，越看越像一棵飄浮的樹在天空下護衛著一家人，看久了，也會看成一片幹樹葉子。有年暑假到處瘋跑害了眼病，母親把火紙剪成圓片，蘸飽明礬水貼住我的兩眼，讓我平躺於樹下的柴床上，囑我不許亂動。下午大人都鋤田去了，太陽偏西后，樹蔭罩不住床，我只覺得好晒，但全不敢動彈，就是那兩片自制的黃金眼貼就鎮塔一般禁錮了我。我那時淘氣，真的沒少吃苦頭，有次被蠍子蟄到，爺爺用點燈的煤油拌了六六六粉糊到手上，似乎減輕了驚恐萬狀的疼痛。現在想來，這些聊勝於無的療法，卻有著以毒攻毒的經驗思維，是不是可以療愈成百毒不侵之身，全不知道。在希尼那裡，詩歌來自早期童年回憶的不朽暗示，值得畢生挖掘。我至今還未好好地挖。

航拍圖片後來成為我最喜歡的攝影作品，有一天就看見準葛爾盆地腹地的古爾班通古沙漠，被風吹成樹枝狀的沙壟；在安集海大峽谷，不同的沙岩和泥岩，竟然也被沖刷雕塑成龐大的樹枝狀！帕米爾高原上無論是天山山脈還是崑崙山脈，航拍下，樹枝狀峰脈有規則地分佈。我想，也可能是順應地球自轉公轉的自我平衡，天行健，君子保持平衡，這平衡也是恆定的前提。

樹木，這通天的建木！古希臘的生命樹出現在西王母的瑤池裡，古羅馬的樹枝也同樣出現在樓蘭古國小河墓葬的織物上。馬王堆出土的最早帛畫，飛鳴的鴟鳥，尾羽就像是小孩子畫的兩根飄飛的柳枝。有一天我翻來覆去觀察一片葉子，發現葉片的葉脈既像是一串人字又像一串個字，眾多的個人通過鏈條連接起來，好像是樹木的暗示，世界是由樹木構成？紀錄人類的事情？一下子好像看見周身的血管也像是樹枝，嚇了一大跳，這個重大的發現把我激動得幾乎要申請一個專利。抬頭看見天空編隊成人字飛著的大雁，淚水一下子盈滿雙眼，這神奇而隱祕的天地，不說話，只暗示。

一位叫高居翰的美國人在非常年輕，研究生在讀時，寫了一本《圖說中國繪畫史》，對著石濤的這幅樹枝紋冊頁畫，高居翰說畫家要展現給我們的是，既能塑造又能摧毀土石的力量，這樣我們自己也就加入了令人起敬的創造行動。他極有見地說石濤勾勒山壁輪廓和主筋的線條像一張自具生命的網，又像生物體內的血管脈絡，滲穿了種種形狀。他是不是更像在說著一棵樹？

這幅用樹枝紋線條勾勒的畫中，坐一個人，似在撫琴，在空間意識的維度我已把他當作陶淵明，但在時間的維度，還不對。

而桃花源是另一幅卷軸，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石濤，自洽同時也極自信地說:“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石濤這話，也是歷盡人世滄桑看盡南水北山之後才敢於說的。陶淵明找到他的桃花源卻幾乎用了一生的時間，是他最初的人生理想也是最後的追問和自答。

日本繪本之父鬆居直與長沙畫家蔡皋合著繪本《桃花源的故事》，入了日本小學生的教科書。畫家蔡皋在《我的民間獨白》裡說：“和當代很多將痛苦、墮落、頹廢等消極元素作為作品核心藝術內容不同的是，千百年來處於社會最低層的民間藝人們，真實經歷過生命種種的磨難，但在他們的作品裡，我看到的並不是傷痕，而是超越於痛苦之上的對生命熱烈的愛，是不屈的、昂揚的生命精神，我對這種精神充滿敬意，由來已久。”我選擇蔡皋站隊！並不是因為黃永玉先生誇蔡皋：湖南人有福了！而是我每日從人民路上經過，只要定睛看幾眼忙碌的小城人，見到他們在衚衕口的早點小攤上沉浸於勞作的安祥，那種任何風雲變幻，歷史嬗替倒轉都不能動搖的，隱身於創造的泰然神色，似乎已經告訴我這個世界旋轉運行的祕密。在一些脆弱的片刻，正是這最低處的忘我堅定，給我的前行以不竭的永恆動力。歷史可能迂迴，但人類永往直前。

就像吳冠中先生說石濤是現代美術的起點，我認為陶淵明是夏商周三代之後，中國人失去早期童稚色彩的樂園，面對有缺陷的，人被拋入不確定的令人生畏的亂世，第一個獨立尋找出路的人！陶潛，淵明，他以獨有的敏銳洞察力追根求源: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的思索，與自我解答的完美答案。也許與柏拉圖的《理想國》相比，太感性也太耽美，但你只要深入地考古下這個國家最初的起源和發展脈絡，你就會發現陶淵明的理想國正是他手摯的一個完美平衡器。

終於說回到阮籍作為青銅禮器的人生了。

青銅器無疑是古代工匠智慧的最終精神塑型。但是，在中國，青銅器卻與中國國家形成的關係更加緊密。去各地博物館每每看見那些成批量被從某王候墓冢中發掘出來的青銅器物，驚歎之餘，也會悲從中來，信心全無，似乎一個民族的全部智慧與勞苦，都用於滿足極少部分人的慾壑難填了。也不想詛咒這份無盡的貪慾，但凡貪佔，另一面必定是同樣大的虧空，這也是君子安貧樂道的啟示。所以，任何一個政權教化民眾忠順於它，都要小心，這個政權的居心叵測。深裡想想，我這話亦是白說，無論主動加入還是被動裹挾的人，哪個不是想方設法分到了一杯杯殘羹。不然還能怎麼樣？

婦好墓，我們都知道，除了16人殉葬外，殉葬品清單會讓你魂都嚇掉，大小一應器物共計:8730多件（包括7000個子安貝，早期作為貝幣的阿拉伯寶螺，相當於現在七千萬人民幣？算不清這個，這種寶螺挺好看，海邊撿到過一些），其中，青銅禮器200多件，青銅兵器130多件；其他青銅器具如銅鏡，銅勺，銅刀等90餘件，竟然還有16只小銅鈴鐺帶進冥府搖著玩！

詩經說的那麼溫柔:不稼不穡，胡取寶物8730餘廛兮……逝將去女，遷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桃花源！

張光直先生在《中國青銅時代》以詳實的考古資料得出結論，中國早期的城市形成與西方最早的城市在很多方面有相當顯著的不同。中國最早城市的特徵是作為政治權力的工具與象徵，而不是經濟起飛後的產物，不像歐洲最早的城市是因人口聚落手工業發展財富累集自動形成的城市最早文明雛形。

張光直先生更一步闡明，中國初期城市之為獲取政治權力的工具這點，又表現在三代遷都的規則性上。考古發現夏商周三代並非我們大河文明顯示的逐水聚族而居，而是追尋著銅礦而頻頻遷都。青銅時代，哪裡有銅礦哪裡就有國都，比如以安陽殷墟為中心，距此200公里之遠的銅礦，山東有1處，山西有7處，河南有3處，其中1處在魯山。周公的兒子伯禽有可能因為銅礦分封在這裡。

因為要掠奪銅礦資源，這些有資源的地點就成為古國之間爭奪的焦點。逐鹿中原，也是覓求銅礦。這個境況從阮籍到陶淵明那麼短的時間不可能改變，而且後世的很長時間也永遠不會改變。而阮籍本身也更像是西晉司馬昭政權的青銅禮器！莊嚴，厚重！一種祭祀的擺設。海子說:亞洲銅 /亞洲銅/擊鼓之後/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我想，一個叫查海生的鄉村少年，是真的太傷懷了。他看見屈子遺落江邊的兩隻白鞋子，變身鴿子飛走了。他是追那白鴿子去了。

及至陶淵明生活的由司馬睿南遷建立的東晉時代，政權早已在中原呆不住也運轉不下去了，又因為晚生謝安30多年，沒有趕上淝水之戰那樣的好將帥，青年時期撫劍獨行遊，張掖至幽州建功立業的宏願，在桓玄，劉裕等從亂到篡的幕府腥風裡，掙扎徘徊於出仕還是歸隱十餘年，等人生走到彭澤令的籠子裡時，他累了，也厭倦了！

他想回到柴桑，與家門口的老俵們一起種田喝酒聊閒天。但理想的種子，早已在身上根深蒂固，不在官場裡與汙濁廝混，但對自己的人生理想呢？

事實上，離開彭澤令崗位回到家的陶淵明就已經走進了自我的桃花源。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嘿！一個有父無君平等互愛的無政府主義者樂園。東方迪士尼！這是陶潛自沉深淵後沉澱，澄澈，最後透明的人生結晶！全人類的鹽和糖。或許還有清洌回甘的手工家釀，採於東籬下的菊花酒漿！

張定浩在文中極具洞見地說，陶淵明和《論語》作者之間的關係，都是同一批書六經的讀者。

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一生都在努力推介有秩序有周禮的文明國家理念，但一生不得志。陶淵明的桃花源在當時已不復得路。但是回想起來，桃花源是進入中國讀者世界最早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我們不缺神怪的文學，但對現實的魔幻僅此一例。桃花源的意義遠大於馬貢多，馬貢多講的是被破壞後的失去，而桃花源是遺存，是至今都還在。

我在此念幾句與定浩老師一樣喜歡的陶詩《榮木》吧！為定浩老師，也為所有人。

先師遺訓，餘豈之墜。

五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又偷偷改了一個字。（下篇說說陶淵明談的烏託夢戀愛）

南橋琴

《中國民航》雜誌專欄作者，頭號地標《閱讀中國》作者，聯合領銜河南閱讀人。

文 | 南橋琴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