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創始團隊：最初的神明（181）

打勝仗除了考慮俘虜，還要考慮功臣。皇權時代，後一方面的麻煩有時還更多。

從前面經驗看，帶隊出征的‘大總管’比較危險。李靖兩次做大總管（打東突厥和吐谷渾），兩次回來都遭了罪。第一次說他軍紀不嚴，捱了李世民一頓訓；第二次竟然被告謀反，一隻腳險險進了鬼門關。這回滅掉高昌，總管侯君集同志會是個例外嗎？

柏楊《白話資治通鑑》

沒有意外。侯君集再次因軍紀不嚴而被有關部門調查。而且這次，據說他還帶頭撈了不少。李世民很生氣，下令收押審查。

其實這事說起來侯君集真有點冤。冤不是說他沒撈，而是這根本不是撈不撈的事。

當年秦始皇派王翦率六十萬大軍攻打楚國。仗還沒打呢，王翦頻頻向領導討要好處，出發前連著五次請求賜給田地豪宅。底下人看不懂這操作，說大帥你這樣子，不是要挾領導嗎？王翦說：“你們不懂。大王生性多疑，如今我手握重兵，唯有多要點賞賜，讓他覺得我就是貪財，才能消除大王的猜忌之心。”

其實秦始皇也不傻，王翦這點小心思能瞞過他嗎？只不過王翦這種行為有個專門的說法，叫‘自汙’。就是故意幹一些低檔不入流的事，敗壞自己的名聲。名聲不好，威望就降低；威望降低，領導不就放心了嘛！所以這等於是嬴政和王翦配合起來演的一齣戲。

李靖此前兩次打勝仗，沒聽說他自己撈什麼好處，李世民放過他了嗎？侯君集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大概想：反正拿不拿都一樣，與其讓領導拿著放大鏡找問題，不如主動撈一點給領導個把柄。上次弟兄們把突厥的寶貝分了個精光（‘突厥珍物，擄掠俱盡’），李靖也不過就捱了頓批評。自己是皇上多年的親信，應該沒啥大事。

可沒想到的是：李世民不按套路出牌，根本不是批評兩句的事，而是直接下了大獄。

其實，皇上那點小九九大家都清楚。只不過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是看破不說破。貞觀時代為什麼輝煌，因為李世民把握得比較好，還有那麼一批敢說話的人。

這次站出來的，是岑文本。

岑文本此時是中央副祕書長（中書侍郎），他上了個報告，說：“侯君集十來天功夫就討平高昌，有大功，應當受賞。現在他雖然犯了錯誤，但一下子關進牢裡，恐怕天下人會認為陛下光盯著他的問題，而不顧及功勞。帶兵的人嘛，打勝仗是主要的，貪不貪是次要問題（此處列舉多個前代名將的例子）。建議免去他的罪責，既顯示皇上的寬大，也給本人一個改過的機會。”

報告上去，侯君集放了出來。

侯君集有沒有改過之心呢？嘴巴上肯定是有的，真實想法就不好說了。看後面表現，恐怕還是以怨氣為主。

和侯君集一塊倒黴的，還有他的副手（副總管）薜萬均。

薜萬均據說是作風上出了問題。‘又有告薜萬均私通高昌婦女者。萬均不服，內出高昌婦女付大理，與萬均對辯。’看來唐朝這個軍紀實在是差，一二把手不是撈錢就是亂搞男女關係。薜萬均大概見侯君集下場不妙，一口咬定沒幹過、是誣告。李世民也不和他囉嗦，直接安排他跟緋聞對象去最高法院對質。

這時魏徵看不下去了，在邊上勸：“叫一個大將軍和女俘虜對質姦情，這樣不好吧？就算真的，能有多大意思？如果是假的，大失中央體統。”（‘今遣大將軍與亡國婦女對辯帷箔之私，實則所得者輕，虛則所失者重。’）他又舉了兩個例子，說當初秦穆公的馬走失了，被人私自宰殺。穆公說君子不‘以畜害人’，不但不怪罪還給人家酒喝（據說吃馬肉不喝酒會傷身），結果這些人上了戰場玩命地幹，幫助穆公打敗強大的晉國。又說楚莊王晚上開Party突然停電（燭滅），有人乘機調戲他小老婆（引美人衣），被扯斷了帽帶。美人說趕緊點燈把這傢伙揪出來。莊王說：喝酒是我的主意，失禮不能怪他。讓大家把帽子都摘了再點燈。後來上了戰場，這人也是拼了小命救護莊王。最後魏徵問：皇上胸懷寬廣，總比這兩人強吧？李世民一聽：有理。‘上遽釋之。’不搞什麼公開對質，叫薜萬均回家和老婆解釋去。

這事過去不久，魏徵上了個報告，說李世民‘信小臣而疑大臣。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對高級幹部摳得太嚴，恐怕以後大家要麼明哲保身，要麼欺上瞞下，對朝廷的風氣建設不利。

李世民公開的態度據說是‘上納之。’就是表示認同了。但實際上，李世民這種做法是有他的必要性和內在邏輯的。

有功勞就容易翹尾巴，這是人之常情。領導這時候如果一味表揚縱容，有的人搞不好就要上天。這時候給他敲敲警鐘，既有利於工作，對他本人也是個教育和提醒。現在一些單位，包括京東這樣的民營企業，都組織人到監獄裡參觀，叫‘警示性教育’。李世民大概覺得：不用那麼麻煩，直接叫侯君集進去住兩天，可能效果更好。至於魏徵說的以小制大、小錯嚴罰，那也屬於法家傳統的權術，為了營造和保持帝王的威勢。李世民不敢、也不可能放棄的。公開認同魏徵，只不過一種姿態。表示我還是信任大家的，你們只要不亂來，我也不會過份。

管人是個專門的學問，職業經理人憑什麼拿那麼高年薪？就因為這門學問難做。李世民那個位置，面對著頂尖智商的一群人。非凡的人自有非凡的慾望，他不摳緊一點，還想在這位置上坐安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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