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侄子、餓死了新娶的媳婦,賣糖堆兒的孤老頭三爺是軍閥?

糖葫蘆 瓜子 咕咕 農村 桔子 新銳散文 2019-04-06
投奔侄子、餓死了新娶的媳婦,賣糖堆兒的孤老頭三爺是軍閥?

我剛上學那年,三爺才搬到我們院子裡。

三爺叫馮景章,是個孤老頭。搬來的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獨自住在我家斜對面的屋子裡。三爺本來是想投靠侄子安享晚年的,誰知侄子一家比他還窮,三個孩子,一間陋室,沒地方安放三爺這尊菩薩。幸好三爺有一手蘸“糖堆兒”的“獨門絕技”。北京人叫冰糖葫蘆,天津方言叫“糖堆兒”。三爺是靜海一帶人氏,因此管冰糖葫蘆也叫“糖堆兒”。三爺就靠著每天蘸“糖堆兒”,賣“糖堆兒”勉強維持生計,日子過得很清苦。三爺有個小小的煤球爐子,夏天,就擺在屋門口,連做飯帶熬糖稀;冬天就搬到屋子裡,連取暖都有了。三爺的煤球爐子也捨不得安煙筒,誰進他的屋子誰就嗆得眼睛發澀,喉嚨發緊。大家都勸三爺安上煙筒,三爺說他習慣了,聞不見。

三爺很實在,糖稀熬得不稠不稀不粘牙;紅果挑得又大又圓個頭勻;一個大銅勺蹲在爐子上,糖稀熬得“咕咕”冒泡。每到這個時候總是三爺最顯本事的時候,只見他把串好的紅果串在糖稀里反覆轉著,直到每一顆紅果都蘸上不薄不厚的糖稀時才起鍋,然後在頭頂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往一塊光滑的石板上一拍,糖稀在一瞬間被擠壓出飛毛帶刺的樣子,又薄又脆,非常漂亮。

投奔侄子、餓死了新娶的媳婦,賣糖堆兒的孤老頭三爺是軍閥?

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紮在三爺的屋子裡看他蘸“糖堆兒”。不僅是因為熬糖稀的味道實在好聞,更是因為三爺蘸的“糖堆兒”非常誘人。有豆沙餡的,有橘子瓣的,有小山藥蛋的,還有帶瓜籽的,饞的我每次都流口水。三爺不喜歡小孩,院子裡的小孩看見他總是躲得老遠,唯獨和我有點緣分,看見我總是慈眉善目的。有時還偷著給我蘸一串又大又紅的“糖堆兒”,並催促我:“快吃!別讓你媽發現了。”因為母親多次告誡我說,三爺日子很苦,不許佔他的便宜。

三爺每天晚飯後就開始串紅果。先挑後洗,喇口掏核,到了第二天天剛亮時就開始點火熬糖稀、蘸“糖堆兒”。一般上午八九點鐘,三爺就推著小獨輪車出門,獨輪車上立著一根渾身是眼的木頭棍子,上面插滿一串串的火紅火紅的“糖堆兒”,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隻火紅火紅的大刺蝟。一出門,三爺就高聲甩出一個脆生生,響亮亮的吆喝:“堆兒!”

三爺閒著的時候總愛默默地發呆,還經常拿出一個小包反覆端詳。一聽見動靜,就趕緊掖到被窩下面,生怕被人發現。聽母親說,三爺年輕時被抓過壯丁,在舊軍隊裡當過兵。以前在老家的時候也有過一門親事,只是那年鬧災荒,那家的閨女跟著家人逃荒去了東北。等三爺當兵回來一看人不在了,二話不說,坐上火車就去東北找對象。東北那麼遠,那麼大,也沒個地址,地老天荒的,找了大半年,錢花光了,人也沒找到,要著飯又回來了。從那以後,三爺就再也沒有搞過對象,從三十多歲一拖就是五十多歲,仍然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有一次對門的二孃跟母親商量,說她滄州老家有個表妹四十多了還沒對象,啥都沒事,就是有點缺心眼。二孃說,要不給三爺說說做個伴兒?母親就和二孃一起去找三爺。三爺聽了後兩隻大手不停地搓著問:“要錢不?”二孃說:“不要錢,給口飯就行!”三爺點點頭,樂得只剩幾顆牙的嘴合不上了。

新來的三娘是個瘦小的女人,眉清目秀的。成親的那天她一直躲在三爺的身後,怯生生的望著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三爺此刻倒像個老貓似的炸著身子護著他的新媳婦,生怕別人衝撞了新來的三娘。新來的三娘平常不怎麼出門,每天三爺出門後,都叫她把門鎖好。她總是把臉貼在玻璃上向外張望著,眼裡透著一股驚恐和不安。每次一聽見三爺的咳嗽聲和破獨輪車的聲音,新來的三娘就從炕上跳下來去給三爺開門。可是,新來的三娘智商只有幾歲孩子那麼高,不但沒有給三爺帶來多少幫助,反而增添了不少的麻煩。三爺還要教她生火點爐子;教她和麵蒸餑餑;教她洗衣洗被子。不過誰也想不到行伍出身的三爺卻出奇的耐心,出來進去的還時不時地哼著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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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三爺不得不起早貪黑多蘸“糖堆兒”。新來的三娘也慢慢學會了生火、做飯、串紅果串。但是,那會兒正趕上節糧度荒的年代,三爺的生意也不好做。以前每天都是上午滿載而去,下午空載而回。後來漸漸不行了,每天都剩回一些“糖堆兒”。那時候,人們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閒錢買“糖堆兒”打牙祭?有時候我下午放學回來,遠遠就能看見三爺在街頭叫賣“糖堆兒”。特別是在冬天的黃昏,暮色深深的,三爺佝僂的身影在寒風中瑟瑟,三爺那一聲聲不再嘹亮的吆喝聲和一陣陣地咳嗽聲總是讓我揪心。每到這時,我就跑過去幫著大聲吆喝“賣糖堆了!”

三爺因為有城市戶口因此有一份糧食定量,雖然不多,也夠三爺省吃儉用的。但是新來的三娘是農村人,城裡沒有她的口糧,老家也巴不得她嫁出去省一份糧食。兩個人吃一個人的糧食,可想而知多麼地捉襟見肘。三爺是個要臉要面的人,我經常看見三爺的獨輪車上放著一些撿回來的爛菜葉,上面還用破草蓆遮掩著。三爺和新來的三娘每天只吃兩頓飯,而且還不能吃飽。新來的三娘別的不懂,卻知道每次等三爺吃飽了自己才去吃。不過三爺總是憐惜地往三娘碗裡撥飯,兩個人還挺恩愛的。每當這種場面被鄰居們看見,就常常拿三爺開心找樂,“三爺,還能生個老疙瘩。”這時三爺就揮揮手說,“生了你管養!”逗得大家哈哈一陣笑。

事情還真的讓鄰居們說中了,沒過兩年,新來的三娘肚子真的鼓了起來。起初人們還沉浸在三爺有後的津津樂道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開始的喜悅漸漸變成了擔憂。人們發現,新來的三娘不但肚子越來越鼓,而且手腳、臉龐也跟著鼓起來,原本挺俊秀的眼睛也被擠成了一條縫。三爺沒有單位,因此不能享受公費醫療,新來的三娘更不用說。到了後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三爺才帶著三娘去了醫院,檢查結果,“肝硬化晚期,肝腹水”。就這樣,新來的三娘一天福也沒享就去了。據母親說,新來的三娘嚥氣的時候,緊緊抓著三爺的手,喉嚨裡不知發出什麼響聲。三爺把耳朵緊貼在三孃的嘴邊,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反正一個勁地點頭。那場景,誰看了誰都動容。入殮的那天,新來的三娘整個人腫得像個氣球,棺材都放不進去了。大家都明白,新來的三娘是餓死的。不過,三爺很對得起新來的三娘,在三娘嚥氣後,三爺從被窩下面摳摳索索地拿出那個小包包,把裡面的一對銀手鐲掰開,勉強給三娘戴在手腕上。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三爺心裡一直還掛念著原來的那個對象,那銀手鐲原本的主人並不是新來的三娘。

從那以後,三爺變得很萎靡。“糖堆兒”也不按時蘸了,早晨也不按點出工了,“糖堆兒”賣不出去也不著急了,飯也懶得做了,好像一切在三爺的眼裡都不那麼重要了。母親和對門的二孃有時做了什麼差樣的飯菜,就給三爺端過去,每到這時,三爺的眼裡總閃爍著渾濁的淚花。

一晃我上中學了。三爺也六十多歲了。三爺明顯的見老,腰也直不起來了,喘得就像肚子裡裝了個風匣。為了餬口,三爺還是掙扎著蘸他的“糖堆兒”,賣他的“糖堆兒”。只不過再也吆喝不出精神氣來了。

投奔侄子、餓死了新娶的媳婦,賣糖堆兒的孤老頭三爺是軍閥?

不知不覺中“文革”來了。漫天的大標語“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地富反壞右!”讓人看了呼吸都變得急促。人們耳朵裡整天灌滿的都是誰誰家被抄家了,誰誰誰被打成反革命了。我那時雖然上了中學,但歲數還是小,好像這一切都和自己沒有多大的關聯。不過有一天,當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滿衚衕貼的都是“打倒軍閥馮景章!”的標語時,還是被嚇到了。我從來也沒有把軍閥和三爺聯繫在一起,更別說我知道三爺還是個被抓了壯丁,當過幾天小兵的窮苦人。到了院子裡,滿院都是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問母親是怎麼回事?母親說,是三爺老家的“紅衛兵”來找三爺的,說要帶回村裡進行批鬥。我叫母親去阻止一下,我說您是居委會主任,他們會聽的。母親在我的央求下和那些人談了些很久,母親以她黨員的名義擔保三爺,並說明三爺的身體已是風燭殘年,那些人才悻悻地走了。臨走,不解氣地把三爺的門窗玻璃、破獨輪車、大銅勺都砸碎了。等那夥人走遠,我們進去看三爺,只見三爺蜷縮在炕尾渾身直抖,喘得只有上氣沒有下氣。

這次事件對三爺的打擊是致命的。很長時間,三爺都沒有出門。後來出了門,也遠遠地躲著人溜牆根。實在躲不開,就彎著腰對人反覆地說,“我沒幹過壞事,我沒幹過壞事!”

三爺的“糖堆兒”是蘸不了了,但飯還得吃。母親和街道反映,給三爺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活。每糊十個一分錢,也不用出門,糊好了有人來取。三爺手慢,眼神不好,一天最多也就能糊百十個,掙個幾角錢。每天我總要抽出一點時間去幫著三爺糊火柴盒,也順便和他聊聊天,讓他開開心。我以為日子就這樣將就著過下去了,誰知有一天快到晌午時,對門的二孃來對母親說,“快去看看,好像三爺屋裡今天沒有動靜,窗簾、門簾都沒拉開。”母親來不及提鞋就跑了出去。隔了一會兒,母親回來說,“你三爺去了!”我不顧母親的阻攔去看三爺,只見三爺臥在地上,身邊是一隻搪瓷杯。看來三爺是口渴了想下地喝水,就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母親和鄰居們把三爺抬到炕上,給他擦了身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有人給三爺老家拍了電報,等了一天老家也沒有人來。在下片民警的證實下,三爺被殯儀館拉走了。一輛帶著篷子的三輪車,送走了一個苦命的老人。

那一年我十六歲,那一年我下鄉去了內蒙古。

投奔侄子、餓死了新娶的媳婦,賣糖堆兒的孤老頭三爺是軍閥?

李雨生,男,1952年生人,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在國家級、省市級報刊發表文學作品100餘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初戀草原》,散文集《歲月難忘》《生命就像一隻五彩氣球》《懷舊也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