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臺靜農: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


臺靜農(1903—1990),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書法家。字伯簡,筆名有青曲、孔嘉等,安徽省霍邱縣(今六安市葉集區)人 。幼承庭訓,讀經史,習書法,中學後入北京大學國文系旁聽,後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肄業,奠定了國學基礎。1925年春初識魯迅,後兩人關係密切,友誼深厚。1927年後,任教於輔仁大學、廈門大學、山東大學及齊魯大學等。抗戰後,舉家遷四川,任職國立編譯館。1946年赴臺,後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臺靜農治學嚴謹,在文學、藝術、經史等多種領域均涉之甚深,並以人格耿介、文章書畫高絕馳名。有《靜農論文集》、《靜農書藝集》、《臺靜農散文集》、《臺靜農短篇小說集》等行世。

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抗戰開始,仲甫先生被釋出獄,9月由南京到武漢。次年7月到重慶,轉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縣城,城外德感壩有一臨時中學,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鄧初(仲純)醫師已先在此開設一醫院,他又是我在青島山東大學結識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卻住在下流白沙鎮。這一年重慶抗戰文藝協會舉行魯迅先生逝世二週年紀念,主其事者老舍兄約我作魯迅先生生平報告,次日我即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純的醫院,仲純大嚷“靜農到了”。原來仲甫先生同家父還有幾位鄉前輩都在他家,仲甫先生聽家父說我這一天會由重慶來,他也就在這兒等我。這使我意外的驚喜,當他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見到他,彌補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學生的缺憾,現在他竟在等著見我,使我既感動又驚異。而仲甫先生卻從容談笑,對我如同老朋友一樣,剛未坐定,他同我說:“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別人,他就帶我走了。

柏先生名文蔚,字烈武,安徽壽縣人,滿清末年與仲甫先生同在蕪湖安徽公學任教,此校為當時“革命活動之中心及文化運動之總彙”(郅玉汝《陳獨秀年譜》)。仲甫先生帶我走進柏先生住的小旅館,他正在伏案揮毫為人家寫對聯。我在小學時,就知道他是壽縣起義元勳,今已英雄老去,偉岸長髯,用紅線繩紮起,戴僧帽,有江湖道士氣。當辛亥革命成功,柏先生任安徽都督,仲甫先生為祕書長,不過半年時間,宋教仁被殺,北洋軍閥掀起極大的反動壓力,柏先生被免職,而仲甫遂亡命上海,以文字鼓吹新思想,辦《新青年》,然後去北大任文科學長,五四運動時散發傳單被拘留了兩個多月。再回到上海更積極於政治行動,1933年被捕入獄,1937年8月因抗戰獲釋。此二十多年中柏陳兩先生沒有機會相見的,這次柏先生來江津,想是特來訪老友的,我也有幸一見“壽春倡義聞天下”(仲甫詩)的老將,得謝仲甫先生。

仲甫先生在江津城定居之後,我們父子約他來白沙鎮看看,江津到白沙的水路約三小時。這一天我們父子到江邊等他,獨自一人來沒有他的女伴。我家住在江邊柳馬岡一棟別墅小洋樓,是租鄧燮康君的。晚飯後,我們父子陪他聊天,他談笑自然,舉止從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時目光射人,則令人想象到《新青年》時代文章的叱吒鋒利。

我一時想起他少年時的詩學,因問他,聽說先生早年在龍眠山朝夕背誦杜詩,那作的詩一定不少,他聽了笑了。於是我拿出紙筆來,他寫了遊西湖韜光與虎跑三首律詩,一首是與曼殊的絕句:

偕曼殊自日本歸國舟中

身隨番舶朝朝遠,魂附東舟夕夕還;

收拾閒情沉逝水,惱人新月故灣灣。


於是停下筆來,談起這一詩的故實。某年他同曼殊、鄧以蟄(鄧仲純三弟)自日本回國,船上無事,曼殊喜歡說在日結交的女友如何如何,而仲甫先生與鄧以蟄故說不相信,不免有意挑動曼殊,開他玩笑,曼殊急了,走進艙內,雙手捧出些女人的髮飾種種給他兩人看,忽地一下拋向海里,轉身痛哭,仲甫說來已經幾十年前的事了,神色還有些黯然。

次晨,我準備紙筆,請他寫字,因他早年喜歡書法,並用功於篆字。他以行草寫了一幅四尺立軸,他說多年沒有玩此道,而體勢雄健渾成,使我驚異,不特見其功力,更見此老襟懷,真不可測。又寫了一副對聯,聯文雲:

坐起忽驚詩在眼,

醉歸每見月沉樓。


首句是明人詩,次句是他的詩,這是他早年集的,還沒有忘記。題款稱我父親為“丈”,稱我為“兄”,我們父子當時都說他太客氣!其實他還大我父親三歲,這是傳統的老輩風範,而我卻不覺有些惶悚。

仲甫的老友章士釗(行嚴),在1913年他在上海創甲寅雜誌,仲甫參與其事,以精悍的文筆,抨擊北洋軍閥的反動,影響全國,可是1921年以後,他依附段祺瑞,為段的臨時執政府的教育與司法的兩部之長,恢復甲寅雜誌由月刊為週刊,力倡以柳宗元文為模範,1926年3月18日北京學生為政治腐敗請願,竟在執政府前橫被搶殺,此一慘案,震動全國,而身為教育司法兩部部長的章士釗,亦隨此反動政權,一敗塗地。

1917至1933年十五、六年間,他們兩人間在思想與政治方面,背道而馳,令人不可想象。直至1933年仲甫先生被捕,章士釗以法律家的觀點,發表一篇精闢的長文,為仲甫申訴。郅玉汝的《陳獨秀年譜》謂“被告方面延有章士釗、吳之屏、彭望鄴等律師五人代為辯護”,據我所知這是出於章的主動,非如一般情形由被告延聘律師。這看出兩人不因多年相左,而失去舊日的交情,尤當患難之時,表現了平生風義。

抗戰時,兩人都到了重慶,仲甫住進醫院,章士釗去看他,他向仲甫說:“你很好!我像小癟三樣。”

“你找弱男回來管管好了。”

“那更糟,越管越壞。”

弱男是清季名公子又是詩人吳彥復的女兒,章氏夫婦早不住在一起,他是有姨太太的。

陳章兩人結交的年代,1903年章與張繼、何梅士在上海創《國民日報》,仲甫即亦參加,時陳25歲,章23歲。後兩年又同在上海學習炸藥以圖暗殺組織。足見兩人早年是朋友又是同志,後來分張,仲甫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獄,猶孜孜於文字學研究。章則一失足,便掉進泥坑而不自拔。“小癟三”是自嘲,也是對老友說真心話。“小癟三”是上海灘的話,意思就是混了。

吾師沈尹默先生是仲甫少年在杭州時的朋友,後來又在北京大學同事,仲甫再回到上海後,他們兩人大概就沒有見面了。抗戰後,沈先生到重慶時,仲甫已定居江津,又沒有機會見面。

他們兩人在杭州時正是年少,過的是詩酒豪情的生活,如仲甫詩云:

垂柳飛花村路香,酒旗風暖少年狂;

橋頭日系青驄馬,惆悵當年蕭九娘。

當時他有《杭州酷暑寄懷劉三沈二》與《夜雨狂歌答沈二》兩詩,“沈二”即尹默先生。這首“夜雨狂歌”,極瓌麗奇詭,以長吉的誕幻,嗣宗的詠懷,合為一手者: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雲壓地地裂口,飛龍到海勢蚴蟉。

喝日退避雷師吼,兩腳踏破九洲九。

九洲囂隘聚群醜,靈瑣高扁立玉狗。

燭龍老死夜深黝,伯強拍手滿地走。

竹斑未滅帝朽骨,來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東奔朝岣嶁,江上狂夫碎白首。

筆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氣進君酒。

滴血寫詩報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風吹海豔地紐,羿與康回笑握手。


此詩作於1915年,明年辦《新青年》,於是以雷霆萬鈞之力,反封建,反傳統,倡文學革命,實踐了“筆底寒潮撼星斗”。

二十年後,兩先生避地入蜀,雖不在一地,通了消息後,亦有倡和,先是仲甫“依韻和尹默兄”的五言古詩,末四句雲:“但使意無違,王喬勿久待,俯仰無愧怍,何用違吝悔。”猶見此老磊落倔強之氣。

後來仲甫先生有四首絕句寄沈尹默先生,沈先生也有和作。陳先生詩云:

湖上詩人舊酒徒,十年匹馬走燕吳。

於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

村居為愛溪山盡,臥枕殘書聞杜鵑;

絕學未隨明社屋,不辭選懦事丹鉛。

哀樂漸平詩興減,西來病骨日支離;

小詩聊寫胸中意,垂老文章氣益卑。

論詩氣韻推天寶,無那心情屬晚唐;

百藝窮通偕世變,非因才力薄蘇黃。

畢竟“烈士暮年”,另是一種境界。“不辭選儒事丹鉛”者是說他正在撰述的《小學識字教本》,此書至仲老逝世,僅完成十之八九。書至於“垂老文章氣益卑”與“百藝窮通偕世變”云云,感慨尤深。

有次仲老要我將他的詩轉寄給尹默先生,信筆談到沈先生的書法,也可看出此老對於書法的見解,這當然是他早年的修養如同他的詩學,思想文章雖有激變,而藝術的趣味卻未曾磨滅。現將仲老的信抄錄於後,以存掌故:

“尹默先生住渝何處,弟不知,兄如知之,乞將答詩轉去,為荷。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數種近真,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尊見以為如何?”

仲老晚年想寫兩部書,一是中國史,一是中國文學書,他給我的信曾說:“中國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烏煙瘴氣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於此二者各寫一有系統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擬油印此表(中國古史表)以遺同好,免完全散失也。”這是他將舊作《中國古史表》託我交編譯館為之油印的信,就便提到他晚年要寫出古史與文字的兩部著作,這在平常談話中也不止一次的說出他的志願。他以為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形成的學術思想,有些烏煙瘴氣,再不能讓它繼續下去毒害青年,這是《新青年》時代所未曾做到的,也就是他雖在衰病的晚年不能放棄的責任。

書名《小學識字教本》者,以古人童年時初學習認字為“小學”,漢以後則以研究文字為“小學”,仲老之書以“小學”名有雙關的意思。“教本”者,是為小學教師所用。自敘雲:

“本書取習用之字三千餘,綜以字根及本字根凡五百餘,是為一切之基本形義,熟習此五百數十字,其餘三千字乃至數萬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結合,而孳乳者也。”

這是極科學的方法,使兩千年來的文化遺產,由蕪雜而有體系可尋。尤其是下一代兒童能循此學習,當省卻許多腦力。仲老在《新青年》時代摧腐推新,晚年猶為下一代著想,如此精神,能不令人感激。

當他計劃寫此書時,在重慶的北大老學生勸他將稿子賣給編譯館,他們知道此老生活只靠一二老友接濟,其他饋贈,皆一概拒絕。而仲老接受賣給編譯館者,則為我當時在編譯館有些方便,如交出的原稿要改正與借參考書及向館方有事接洽等等。但我不是該館正式人員,而是淪陷區的大學教授被安置那裡,沒有工作約束,可自由讀書做自己的事。

本文來源於《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2期)。

"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