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賞析」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賞析」寂寞沙洲冷

人生一世間,絕似遠行客,即使在最艱危冷寂似沙洲的場合,也要有所堅守,也要懷有對遠方的期待。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蘇東坡一生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詩文詞賦,都成就驚人。他的一生是才情盡情揮灑的一生。之所以能取得令人矚目的輝煌,與他本色做人相關。從詩詞的角度來說,與他深具詩心相關。

他二十出頭即獲歐陽修賞識,名動天下。當年科考完畢,主考官歐陽修毫不懷疑自己錄取的是一個宰相之材,尤其對其善讀書善用書印象深刻,以為他日必定以文章獨步天下。三年後應制科試,作為殿試主持的皇帝宋仁宗同樣覺得,制策入三等的蘇軾(整個宋代,據說只有兩位制策入了三等,而蘇軾是其中之一)和入四等的蘇轍,兩兄弟是難得的人才,並以自得的口吻說:"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事實上,蘇東坡一生為官的太平日子也就是入京科考後的十五年左右時間。當宋神宗啟用王安石變法,蘇東坡的官運便開始波折,作為新法的反對者被貶離京城,在杭州、密州、徐州與湖州間輾轉為官,更在43歲時捲入烏臺詩案,下獄103天,差點被殺頭,最後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再遭貶謫,到黃州作了團練副使。

這首《卜算子》,便是蘇軾在貶謫黃州後寓居定慧禪院所作。

"缺月掛疏桐",作者以所見之景起興。然而月是缺月,桐是疏桐,且還是漏斷之際,也就是記時的滴漏聲斷之際,更深夜靜之際的缺月疏桐,一缺一疏,詞語的選用將作者內心的枯淡洩露無疑。上起兩句雖只交待了時間地點景象,但卻不僅僅只是簡單的背景描述,更重要的是一種氛圍的營造。在氛圍造足之後,才放主角入場。而主角也不是放在聚光燈下,而是仍然置於遠景中;主角也不是人,而是看起來像幽人一樣的鴻;也不是夜深棲定不動的鴻,而是飛來飛去在夜幕中影影綽綽虛無縹緲的鴻。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賞析」寂寞沙洲冷

從修辭手法上來說,整個上片基本都是賦,也就是鋪陳其事,或者說就是白描。下片則只有起句是白描,將鏡頭推近,重點描寫了鴻驚飛而回頭的狀態。隨後的"有恨無人省",使得本來還相對客觀的場景,忽然主觀化。緊接著一"揀",一"不肯",使得主體進一步融入客體。本來鴻是鴻,人是人,而經過作者主體意識的介入,鴻與人便再難區分。可以說上片是描寫相對客觀的鴻,而下片則在主觀的作用下,使得一個客觀的場景成為作者內在心靈的寫照。作者借鴻無枝可棲、往來翩飛表達了人生的一種狀態,而這一狀態所依存的環境,則是冷清而寂寞的沙洲。

蘇東坡的詞,通常最為人們所稱道的,是他高歌"大江東去"的豪放。他以詩法寫詞,使得本來低俗不入流的詞,不再只是詩餘,不再是文人編選自己詩文時棄不足惜之贅餘,而一樣可以像詩一樣言志。而"大江東去",正是他在黃州時所創作。可以說正是黃州的經歷,才使得他一生才智之門通透地打開。這是他人生經歷中的一個極度低谷期。但即使這樣,即使周遭是一片冷而寂寞之沙洲,他求索的心靈也不肯隨意棲泊。他借鴻以一種"揀"的姿態向人們展示他在人間的有所為有所不為。

據說蘇東坡還是兒童時,曾讀到石介的《慶曆聖德詩》,詩中提到了韓琦、富弼、杜衍、范仲淹諸賢,他向老師一一問明,老師覺得奇怪,他給予的答覆是"正欲識是諸人耳"。《宋史》本傳以為,他此時已有與當世賢哲相頡頏之意,即所謂做人要做這樣的人。這一童年的經歷某種程度上確定了他一生的志向。他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他不忍見朝廷的政策傷害民間。王安石改革新政時他反對,司馬光回覆舊政他也反對。他反對的不是具體的政客,而是那些不顧民間疾苦、不管民眾死活的政令。所以他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但在這"不合時宜"的肚皮後面,卻是一顆熾熱的人道之心。這顆心隨遇而感,當處逆境時,最易激發而為詩心。所謂苦難出詩人,正在於此。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賞析」寂寞沙洲冷

大江東去體現的是蘇東坡雄豪的一面,這一面更多地是他處逆境時在人前的展示。雄豪曠達是應對不如意的良方,否則容易沉淪,陷入抑鬱而難以自拔。但當夜深人靜,尤其是借居寺院,體驗一種遠離紅塵的寂靜,回首往事,冥思前程,不免萬念紛呈。而這一夜,一隻落單的飛鴻在林間飛來飛去,驚起回頭,引發了詩人無窮的聯想。這一聯想最初應該只是與個人際遇相關,但寺廟卻更容易將人的思緒帶入不可知的未來,或深入到心靈的深處。在缺月疏桐間驚飛的孤鴻,其所不棲,不是無處棲,而是不肯棲。人生一世間,絕似遠行客,即使在最艱危冷寂似沙洲的場合,也要有所堅守,也要懷有對遠方的期待。

蘇東坡在這首《卜算子》中,非常注重造境。此境虛幻空靈,非禪境,非仙境,更非俗境,但又似禪,似仙,似人間。比東坡略小,作為蘇門四學士之首的黃庭堅無疑最瞭解他,所以在讀到這首詞後即稱:"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況蕙風曾經說:"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蘇東坡的萬不得已,正在於他有一顆仁心,一顆真心,一顆詩心。他以高曠之胸襟,空靈之運筆,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清冷的境界,使我們在多少有些溫情的人間之外,領略到終究不免冷寂的人生。


作者:王新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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