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孫道臨,這樣儒雅俊逸的男演員,今世豈可再得

最近在讀吳興華的《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這本書收了吳興華1940年到1952年,即他19歲至31歲,寫給好友宋淇(林以亮)的62封手札。這些書信裡還藏著一個名字:孫以亮(孫道臨)。吳興華被譽為錢鍾書式的學者,可惜1966年去世,未能盡展其才。

從吳興華的書信裡,我們知道在燕京大學時除了宋淇,他還有一位好友孫以亮——就是後來成為名演員的孫道臨,而宋淇的筆名林以亮是為了紀念他和孫以亮的友誼,是他們三位好友間的一個“暗號”。吳興華很欣賞孫以亮,簡直太偏愛了,他在1944年4月12日寫給宋淇的信裡提到:“關於以亮,他們很固執地蒙起眼睛不看他詩中的好處,並且認為我捧以亮過分。我說得不多不少,只是以亮是一個天生來的詩人,至於天生來詩人是很少的,那怨不了我,我又不是造物主。我告訴他們以亮對一切想象文學天生來的適應性,是連我自己也不見得定能勝過的。”吳興華口口聲聲稱讚孫道臨是一個“天生來的詩人”,顯然是被孫道臨俊雅的外表迷惑了,孫道臨的詩才、文才,很一般,但他是個好演員,這是不爭的事實。書信裡,他還寫道:“以亮在此地演劇十九飾唐若青的beau(男朋友),路子以反派為主,頗受歡迎。”十九,即十之八九、大多之意。唐若青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的話劇演員。吳興華的信裡還寫道:“以亮之airiness(虛無)如昔,不知作何打算?”、“聽說以亮在滬上顛倒眾生”、“(以亮)學騎馬,跳舞等等,也許要飄入電影界成為一個current matinee idol(受女戲迷歡迎的當紅偶像)。”

現在想想,孫道臨為什麼不同於其他男演員,就在於他的高學歷及詩人氣質,他早年的“朋友圈”都是吳興華、宋淇、張芝聯、黃宗江這一類的學者和作家,他自身的藝術修養高出其他男明星一大截。

我第一次看孫道臨的電影是《家》。改革開放不久,老電影開禁,1957拍攝的《家》再度上映;越劇《紅樓夢》也重放了。一位鄰居阿姨,是上海下放到合肥的,消息靈通,告訴我們《家》裡面大少爺的扮演者孫道臨和林黛玉的扮演者王文娟是夫妻。還說:“這個孫道臨嘛,很多女孩子迷他,哎喲,人家都娶了林黛玉了,還有個姑娘不甘心,整天在電影廠門口等孫道臨,弄得孫道臨從後門逃脫。這種姑娘就叫花痴,你們懂口伐?”我們懂的,其實這位阿姨就是花痴,說起孫道臨,口水嘀嗒。

孫道臨、張瑞芳、黃宗英、王丹鳳合演的電影《家》,改編自巴金的小說。名角薈萃,大有看頭。男人膽小怕事、猶豫不決,實在令人不快,但孫道臨飾演的“窩囊廢”大少爺卻改變了我的看法,他一個眼神一個請求一個嘆息一個顫抖,都帶著一種悲劇美,讓我們不忍責怪於他。最近,我又看了一遍電影《家》,發覺孫道臨的“聲音”也是他表演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曾為電影《王子復仇記》裡哈姆雷特配音,造就了電影配音史上無法超越的高峰。重看電影《家》,驚訝於大少爺與哈姆雷特在“聲音”上有不少相同之處:憂鬱、優柔、高貴、善良。一說到孫道臨,幾乎人人稱道:“他的聲音特別美好。”聲音,給孫道臨加了分。

除了《家》,他給我們留下的電影還有:《烏鴉與麻雀》《渡江偵察記》《南島風雲》《永不消逝的電波》《革命家庭》《51號兵站》《早春二月》等。尤其是《早春二月》,他與謝芳、上官雲珠的完美組合,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帶有法國文藝片風格的佳作。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評判,1963年的中國,能拍出《早春二月》這樣的電影,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它簡直就是時代的“漏網之魚”。在轟轟烈烈的大時代,孫道臨的存在,無疑是一抹異彩、一頁書香,讓我們知道人性的複雜和美的誘惑。

電影史上,有兩對男女角色最傷我心,一個是上面提及的孫道臨的大少爺和黃宗英的梅表姐,另一個就是《早春二月》裡孫道臨的蕭澗秋和上官雲珠的文嫂。他很幸運,遇到了黃宗英和上官雲珠演對手戲,她倆的幫襯,越發成全了他。“若要俏,一身孝”,梅表姐和文嫂都是寡婦,哀婉清苦,也就格外叫人憐惜和愛慕。電影裡,孫道臨沒有豔福,他不稀罕富家小姐陶嵐(謝芳)獻的殷勤,卻為文嫂(上官雲珠)的不幸動了真情。孫道臨不是一個性感的演員,那個年代也不以性感為美,他以雅正悲哀取勝。他臺上臺下愛流淚,故有“孫大雨”(借用詩人、翻譯家孫大雨之名)之外號。

轉眼孫道臨去世已經十一二年了,中國男演員儒雅俊逸的傳統也消失殆盡,如今的“生角”,缺的就是孫道臨的書卷氣。每個時代有各自的偶像,不少人感慨,像孫道臨這樣的男演員不會再有了。(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