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週貴妃還只是個宮女的時候，心中有許多渴望。
周氏是不幸的。四歲時，父母雙雙故去，她只能由在宮中繡房當宮女的姑姑帶入宮去。周氏很聰慧，從五六歲開始，就能幫著姑姑打下手，十歲左右就能夠獨立做出出色的繡品。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數年之後，周氏必將成為繡房的骨幹宮女，甚至能夠熬成小小的女官。
姑姑期盼她能一輩子平安快樂，但她卻不甘心一輩子埋沒在平靜得有些乏味的繡房。在周氏看來，只要是宮女，就是皇帝的女人。和多數宮女一樣，周氏總夢想有朝一日被皇帝寵幸，然後山雞變鳳凰，改變自己平淡的命運。儘管後宮佳麗三千人，多數人等來的只是無盡的惆悵，年幼的周氏卻堅信自己的人生會有所不同。
或許是周氏每夜的祈禱感動了上天，一個偶然的機會，當時身受萬千寵愛的張貴妃看中了她，命她做了自己的貼身宮女。
那一年，周氏不過12歲。姑姑不捨，周氏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因為呆在繡房，雖可以和姑姑相伴，卻註定了一生寂寞。姑姑年紀大了，可以忍耐；而自己，則一定有美好的未來，說不定也可以成為像張貴妃那樣的貴妃。
周氏看著張貴妃的背影，一臉豔羨。眼前這個女人，姿容絕代，氣質華貴，舉手投足之間都流淌著一股讓人著迷的氣息。十多年前，張貴妃不過是後宮中的尋常舞女。與宋仁宗邂逅後，不出數年，就成為正一品貴妃，並多次和曹皇后叫板，甚至在後宮宴會上對其公開挑釁，而曹皇后只能忍氣吞聲。
在眾多普通宮女心中，這個女人是大宋宮廷中蛇蠍一樣的存在——沒有險惡狠毒的手腕，又怎麼可能爬上高位？但張貴妃又是偶像般的存在，無數卑微的宮女因此做過一個又一個華美的夢。
可是，年幼的周氏很快就注意到了張貴妃的另一面。當前呼後擁的隨從散去，珠光寶氣的妝飾卸去之後，周氏看到了一個臉色蒼白、雙目無神的女人。
張貴妃屏退眾人，唯獨留下週氏。她看著周氏眼中那雙如同黑夜中星星一樣純潔明亮的眼睛，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多麼單純啊，單純到相信那個男人會遵守一生一世只愛自己的誓言……
多年以來，無子的恐懼一直困擾著宋仁宗。宰臣一再要求在宗室中選立皇子，皇族長輩也一再暗示要早日生出太子，就連曹皇后也推波助瀾。於是，在張貴妃第二個女兒夭折、正悲痛欲絕的時刻，宋仁宗卻召幸了另一位宮女。張貴妃衝到仁宗的寢殿，見到兩人衣衫不整的樣子，突然明白，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
與其和別的女人爭寵，不如自己培養一個接班人。她發現了周氏。她教周氏如何彈琴、跳舞，如何揣摩帝王心思。她教得很細心，也教得很痛苦。
張貴妃準備用三年時間把周氏培養成自己的祕密武器，之後忽然使出，讓後宮妃嬪，尤其是那個永遠像泰山一樣存在的曹皇后再次感受到來自自己的壓力。
二
可惜，三年未滿，張貴妃就病重了。
聽聞愛妃病危，宋仁宗大慟。兩年來，他刻意冷落張貴妃，不僅僅是因為張貴妃的失禮，更因為張貴妃的驕橫跋扈已經引起曹皇后及宰臣的強烈反對。親附張貴妃的那位宰相早已被罷黜，與張家有親戚關係的樞密使也被貶到地方，張貴妃在朝中已沒有了依靠。朝中御史諫官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書，要求嚴防後宮干預朝政，杜絕後宮結交宰臣。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下，只有選擇遠離，才是對張貴妃最好的保護。可是，他已經沒有機會向張貴妃說明。
宋仁宗坐在張貴妃病榻之側，哽咽流淚。昏迷中的張貴妃卻仍掙扎著不願見到皇帝。
周氏在簾幕之後，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皇帝。周氏很激動。可是，不得張貴妃的召喚，周氏不敢妄動。
這個難得的機會就這麼擦肩而過了。
張貴妃在清醒時曾囑咐周氏，自己去世之後，曹皇后必定以各種理由將自己的所有宮女拆散，甚至驅逐出宮。要想繼續呆在宮廷並接近皇帝，只有一個機會……
數天後，張貴妃去世，宋仁宗非常悲傷，他下詔追封張貴妃為皇后(諡為“溫成皇后”）。詔令一下，群臣譁然。皇后依然在世，竟然封另一人為皇后，實在駭人聽聞。大臣紛紛反對。可宋仁宗毫不退讓，甚至把所有反對的大臣一律貶斥。
他就是要告訴曹皇后，告訴所有官員：朕，才是大宋江山唯一的主宰。
就在滿朝官員因追封一事吵得不可開交、宋仁宗倍加思念張貴妃的時候，周氏攔住了宋仁宗的御駕。
周氏稟告宋仁宗：宮中許多妃嬪對厚葬貴妃娘娘一事很是不滿，大家聚集在一起說娘娘的壞話，昔日的許多侍女也紛紛找尋新主子。可是，娘娘待周氏不薄，周氏願意以女兒的身份為娘娘守喪，在娘娘安葬之後就離開皇宮，一生常伴佛祖，為娘娘祈福。
宋仁宗大為感動，果然日久見人心。他對眼前這個小女子不禁產生了無限好感。
當週氏說完，抬起頭來的時候，宋仁宗大吃一驚—眼前的周氏，眉眼之間竟然和少女時代的張貴妃一般無二……宋仁宗的眼睛再也無法離開。當晚，周氏就留在了皇帝的寢宮。
第二天，15歲的周氏，在後宮有了自己的獨立住所。她暫時還沒有品級，但已經可以有一位宮女貼身侍候。周氏選擇了繡房的姑姑。
企盼了多年的美夢終於成真，周氏很興奮。她炫耀一般帶著姑姑在殿閣中穿梭，把皇帝賞賜的許多珠寶首飾都拿出來讓姑姑觀賞。姑姑卻一直很平靜。最後，她告訴周氏，在殿閣中，在自己身邊，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走出這個殿閣，一切都要小心。
三
周氏不信。有皇帝的恩寵，在後宮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但很快，她就感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威壓。
張貴妃去世後，宋仁宗繼續遠離曹皇后。除了周氏，宋仁宗還寵幸了張貴妃的妹妹，還有其他各種勢力送入宮中的宮女，前後共十人，她們被稱為“十閣娘子”。這些人大都出身寒微，沒有高貴的門第，也就沒有能威脅到皇帝的政治背景。在“十閣娘子”的身邊，宋仁宗感到安全。可惜，宋仁宗卻沒有給“十閣娘子”太多的安全感。
張貴妃在世時，她的妹妹就已經蒙受聖恩。可多年之後，宋仁宗想要晉封張氏為小小的縣君，諫官竟然也搬出禮法加以反對。而周氏則很幸運，在蒙受聖恩的第五年，終於懷上了龍種。
宋仁宗很高興。他已經49歲，幾乎想不起上次妃嬪是什麼時候懷孕了。20多年來，他也有過幾次喜悅，但更多的是一次次的悲傷。十多個兒女除了長女福康公主外，就如同受了詛咒一般，全都活不過三歲。眼下御醫告訴宋仁宗，周氏脈象穩健，當是懷著健康的皇子。
宋仁宗大喜，早早下令內侍省備下許多金銀賞賜，然後又做了一件讓百官駭然的事：為周氏腹中的龍種修建了一座潛龍宮。潛龍宮本是宋仁宗稱帝之前的府邸，修建舊邸就是要明白地告訴曹皇后和宰臣：只要周氏生下皇子，自己必然要立這個皇子為太子。
周氏自然很高興。儘管此時她不過是一個七品後宮，可所有的宦官宮女都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就連昔日一些看不起她的朝中大臣都千方百計託關係，想要得到她的眷顧。可是，她沒高興幾天，就被一個驚天噩耗震得暈頭轉向。
那天，宋仁宗回到後宮之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前往周氏的殿閣，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寢宮，並吩咐關上殿閣，誰也不見。從早朝散去到黃昏時分，足足一整天，宋仁宗都把自己關在屋中。周氏很奇怪，走近大殿，看守的宦官婉言勸阻她不要進入，周氏卻隱隱聽到大殿中傳來哭聲。周氏大驚，以為宋仁宗有什麼意外，就闖入大殿—以往魁偉高大如天人的宋仁宗，竟然趴在桌上哭泣。
看到周氏進入，宋仁宗擦去淚痕，強作歡顏，責備周氏為何不在房中養胎。周氏詢問他哭泣的原因。不料，竟然又惹來宋仁宗一番大哭。
原來，今日一上朝，宰相就說，皇帝即位已30餘年，膝下依然沒有一子，一旦發生變故，國無儲君，必生變亂。朝中官員有著諸多派系，有人贊同也必然有人反對。可這次宰相說完，滿朝官員竟然一起下跪，叩請宋仁宗早立皇子，以安社稷。
宋仁宗嘆了口氣，說，大家想必也聽說，後宮周氏已懷有身孕，據御醫所言，乃是皇子。
本來，宋仁宗覺得，只要自己拋出這件事，必然有人支持。沒想到，百官竟然沒有一個人附和。宰相咳嗽了下，又說出一番話，深深刺傷了宋仁宗—
宰相說，自從張貴妃病逝以來，皇帝留戀女色，耽誤朝政，百官早有非議。此前幾年，多地發生大旱，黃河數次決口，那都是天顯災異，以警示皇帝。可皇帝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後宮周氏乃“十閣娘子”之首，正是引誘君王貽誤江山的女子之一。
何況，周氏出身卑微，就算產子，又怎能立為後嗣？且皇帝年歲已高，一旦駕崩，幼子登基，也必然釀成外戚干政，後宮垂簾的禍事！所以，必須從宗室中挑選年長有德之人，擔任大宋皇子，繼承大統，才能夠安邦定國！
宋仁宗聽後，啞口無言。
四
很快，周氏就打聽到，朝中宰臣向皇帝逼宮的“幕後黑手”就是曹皇后。
曹皇后無子，任何后妃產下皇子，都將威脅到曹皇后的地位。若是從宗室之中挑選皇子，這位宗室子為了尋求支持，只能拜在曹皇后的門下。何況，宰臣口中所說的那位“年長有德的宗室王子”，正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婿。
周氏大哭。可宋仁宗告訴周氏，一切已成定局，絕不可能改變了。周氏又問：若以宗室王子為皇子，那懷中的龍種怎麼辦？
宋仁宗苦笑：只能企盼上天，讓你生下公主了—若你生下皇子，必然會招來宰相與曹皇后的聯手剿殺，也就註定了夭折的命運。
周氏還是不甘心，多次找宋仁宗哭鬧。宋仁宗乾脆閉門不見。作為父親，他內心也很痛苦。此後每年遇上宋真宗的忌日，他就會獨自一人在太廟中哭泣。父親一脈，竟然到自己這裡就絕後了……無論周氏和仁宗有多麼不情願，宋仁宗堂兄的兒子還是被選定為繼承人。
數月後，周氏產下一女。周氏大失所望，宋仁宗、曹皇后以及朝中百官，卻長舒了一口氣。
為安撫周氏，宋仁宗晉封周氏為四品美人。周氏連越數級，宮中也好，朝中也好，沒有一個人反對。
數年後，周氏又生下一女，四品周美人變成了三品周婕妤。周氏的長女已經被封為慶壽公主，三歲的公主健康活潑，這讓老年宋仁宗頗感安慰。
為感謝周婕妤，宋仁宗下詔追封周婕妤三代先祖，以示恩寵。不料，諫官卻以沒有先例為由駁回。宋仁宗表示，此前溫成皇后（即張貴妃）任四品美人時就已經追封三代，周氏已經是三品婕妤，為何不能追封？諫官卻強調，當初美人張氏得以追封，乃是皇帝不遵守祖制，擅自封賞，不得作為禮制垂範後人。
周氏聽到消息，氣了個半死。姑姑卻勸她，這些都是虛名，何必介懷？
正當周氏即將忘記這件鬧心事時，一件災難性的大事又從天而降—宋仁宗病危。
此前，宋仁宗也有過幾次大病，都有驚無險。可這次完全不同。眼看著宋仁宗就要離世，周氏哭泣不已。
一天，宋仁宗讓周氏單獨留下，緩緩告訴她，昔日溫成皇后有許多優點，卻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凡事喜歡爭強好勝。周氏也是如此。以前有宋仁宗幫她遮擋，以後就要靠周氏自己了。宋仁宗提醒周氏，凡事多退讓，只有隱忍，才能在充滿鬥爭的宮中生存下去。
臨終前，宋仁宗晉封婕妤周氏為正二品婉容，成為後宮中排名第五的貴婦。
宋仁宗去世那晚，周氏和許多妃嬪都在大殿外跪候。聽到宋仁宗忽然連連慘叫，妃嬪一片慌亂，都想擁入大殿。可曹皇后站在大殿門口，未得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大殿。很快，宋仁宗就去世了。
周氏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看著夜色之中高高在上的曹皇后，忽然感到無限寒冷。
宋仁宗駕崩之後，即位的宋英宗尊曹皇后為皇太后。周氏忽然變成了一個幽居冷宮的寡婦。此時，相伴多年的姑姑也去世了。周氏連遭打擊，精神不濟。兩個女兒竟然也生起病來。
不久，曹太后通知周氏，兩位公主體弱多病，必是宮人照顧不周，先皇后嗣不多，當然要善加照護，不如讓兩位公主在太后宮中生活。
周氏呆住了。最大的靠山宋仁宗去世了，最親近的姑姑也去世了，周氏幾乎活不下去。只因兩個可愛的女兒還在身邊，她才覺得寂寞的後宮還勉強可以生存下去。可現在，曹太后竟然要硬生生把她兩個女兒從身邊搶走……
她不同意。可曹太后根本就不是來和她商量的。曹太后一生最痛恨的就是張貴妃，對張貴妃一手培養的周氏怎麼可能有好感？公主隨即被強行帶走。此時，大公主六歲，小公主不過四歲。
萬般無奈之下，周氏只能選擇誦讀佛經。在日復一日的誦讀聲中，她回想起女兒和自己在房中嬉鬧，回想起仁宗初次看到自己時那驚訝喜悅的眼神，回想起跟隨張貴妃在桃花林中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舞蹈，回想起在繡房做手工被姑姑訓斥……
宋神宗年間，長女慶壽公主出嫁，周氏被晉封為一品賢妃。十多年了，周氏才第一次走出佛堂。她的女兒正拉著此時已是太皇太后的曹氏的手絮絮叨叨說著親密話，不忍分離。
看著女兒的眼神，恐怕她早就忘記了還有一個幽居冷宮的母親了吧。在女兒的心中，至高無上的曹太皇才是她的母親。
周氏默默轉身，再一次回到佛堂。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走出來。
數年後，曹太皇去世。又數年後，宋神宗去世。再數年後，宋哲宗即位。此時，周氏已是碩果僅存的宋仁宗的妃嬪。周氏按照慣例被晉封為僅次於皇后的貴妃。
這是周氏年輕時夢寐以求的。可是，無論其他妃嬪如何歡喜慶賀，周氏心中，早已沒有了任何波瀾。
後宮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長滿了蝨子。若人世真如佛法所言，存在輪迴，在繡房做一個普通的繡女，或許才是最值得她珍視的人生。
只是，人生就是這麼可悲可笑，周氏用了大半生，才參透了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
又過了二十多年，在宋徽宗年間，安靜了半個多世紀的周貴妃在佛堂中去世，時年93歲。
春風十里，不如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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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段錢龍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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