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紹斐×丁俊暉:一場造星運動後的冷暖人生|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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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過的東西,所有人都沒經歷過。」

說出這句話時,他穿著灰色正裝三件套,手上戴著Zenith腕錶。武漢35°C的高溫,讓他額頭冒出零星的汗珠。他用吸管喝著眼前的橙汁,比起12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天才,他的面容幾無變化,仍像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不過沒了青春痘。

他說話聲音很小,聽上去有些疲憊,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

說出這句話時,他已經整整一天時間,沒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與我見面前一晚,今年最強颱風「天鴿」登陸廣東,深圳出發的飛機和高鐵全部停運。他為了能準時參加活動,搭乘汽車,在「天鴿」的追逐下,一路向北。

凌晨1點,他終於逃離颱風帶,搭上高鐵,在車廂裡顛簸一晚,早上6點到達武漢。

一天後的凌晨1點,丁俊暉發出一條微博:「飛機剛落地,奔波了一天」。這條微博的轉發數,定格在45。

2位數的轉發,對於丁俊暉的微博,是常態。今年7月,他發了18條微博,轉發數沒過百的有13條,其中有一條轉發數只有18。偶爾一條和「好聲音」冠軍張碧晨合影的微博,轉發數可以突破100。而同一張合影,在張碧晨微博轉發數,逼近10萬。

不只微博,在知乎上搜索「丁俊暉」,回答數最高的一個問題,是「如何評價丁俊暉在2016年斯諾克世錦賽的表現?」,下面有19個回答,最高贊數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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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十,他更像個普通人。如同逃離颱風那晚一樣,他花了30年時間奔跑,最終去平靜的地方生活。

回首12年前,那個讓他一夜之間成為「中國驕傲」的春天,一切顯得那麼不真實,彷彿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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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4月3日,CCTV5派出精銳轉播團隊,趕赴北京海淀體育館。

他們這一天最重要的節目,是轉播一場可能會打一整天的漫長比賽。

這種規格,以前只會出現在中國足球、中國女排的轉播上,而這次,他們轉播的是一場檯球比賽——這一天,也許會誕生中國又一個世界冠軍,檯球界的。

海淀體育館內,所有觀眾盯著場地中央一個18歲中國男孩。這是北京第一次舉辦斯諾克中國公開賽,男孩叫丁俊暉,這一天,距離他的18歲生日剛剛過去2天。

公開賽開始前,他的名字只會出現在體育報紙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份報紙對他進行了報道,稱他「中國斯諾克王子」,這份報紙是「精品購物指南」。

「精品購物指南」這樣評價丁俊暉:

「內心狀態好像李昌鎬,出杆節奏接近奧沙利文,父母陪伴頗像姚明,面部表情酷似亨德利,父親類似馬俊仁,成長軌跡克隆傅家俊,自信性格堪比喬丹」。

丁俊暉之前,多數人連斯諾克是什麼都不知道。

這項誕生於歐洲的遊戲,最開始是富豪參與的「貴族運動」,有各種嚴格的禮節要求。但在中國,很長時間內卻被視為小混混的遊戲,夾雜著賭博的紛擾,一言不合,球杆就變成凶器。全國「小學生行為規範」裡明確寫著:「禁止進入檯球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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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檯球產生的鬥毆,曾經隨處可見

10歲那年,丁俊暉在父親安排下,退學練習檯球,大伯還在痛罵父親:「人家都是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光宗耀祖,你現在這樣做不是給我們家抹黑嗎?」

社會對臺球的認知,直到丁俊暉在中國公開賽上橫空出世,才發生改變。

持外卡參加中國公開賽的丁俊暉,連續擊敗2位世錦賽冠軍,以及此前的亞洲第一人傅家俊,兵不血刃,進入決賽。

彷彿一夜之間,檯球成了中國人最關注的運動。

決賽當天,1.1億中國人守在電視前,觀看決賽,期待著看到18歲的中國神童,用一己之力,在外國高手的圍追堵截下,顛覆這項一直以來由英國人壟斷的運動。

臉上長滿青春痘的丁俊暉,面無表情拿著手中球杆,隨著俯身,瞄準,他擊出白球,擊中彩球,滾動,入網。

前一刻寂靜無聲的體育館,瞬時被歡呼聲淹沒——中國贏了。

丁俊暉接過象徵冠軍刻著龍鳳的金色獎盤,整個頒獎過程,他同頒獎人沒有任何眼神交會,18歲的他還不知道,什麼樣的舉動才算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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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獲得中國公開賽冠軍的丁俊暉

媒體記者的鎂光燈,不斷照亮他的臉龐。笑容掛在每個人臉上,人們慶祝中國運動員的又一場勝利,在斯諾克上的勝利。

那是2005年,中國正處在前所未有的體育狂潮之中,人們早已習慣中國運動員的不斷勝利。

前一年,中國在雅典奧運會獎牌榜上僅排在美國之後,位列第2。中國女排已經完成世界盃、奧運會兩連冠,人們呼喚著「女排精神」再臨。在黃種人一向只能陪跑的短跑項目,劉翔追平110米欄世界紀錄,成為奧運冠軍,在國內被稱為「飛人」。

大洋彼岸的美國NBA賽場,姚明和麥迪搭檔,帶領火箭隊殺入季後賽,中國球迷在想象姚明拿到總冠軍戒指。就連一向被詬病的中國足球,也有郜林、馮瀟霆為首的國青隊殺進世青賽8強,惜敗德國青年隊,一個光明的未來,似乎清晰可見。

2005年,距離北京奧運會還有3年,體育英雄層出不迭,這時,丁俊暉出現了。

丁俊暉的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大大小小各種媒體的版面上。

獲得中國公開賽冠軍後,新華網馬上發表文章,說丁俊暉奪冠的意義,堪比劉翔在雅典奧運會奪金;南方體育則在文章裡搬出韓國圍棋天王李昌鎬、姚明、劉翔,與丁俊暉一一進行比較,探討他的極限在哪裡;新浪體育的文章標題則是「奪冠奧祕在於心態」。

CCTV5評論員韓喬生在新浪網的文章上提議,丁俊暉奪冠的4月3日應該被定為「中國少年日」;「CCTV體壇風雲人物」頒獎禮上,鞠萍和張豐毅一起宣佈丁俊暉當選「風雲人物」,和他一起獲獎的是劉翔、張怡寧、王義夫這樣的奧運冠軍。

越來越多的節目時間被拿來轉播丁俊暉比賽,有足球迷抗議佔用足球轉播時間,當時的中央電視臺體育節目製片人劉建宏特地聲明:

「丁俊暉是國人驕傲,以後只要他的比賽,我們都將爭取現場直播。」

媒體對丁俊暉的追捧,也讓更多普通人打起斯諾克。

就在丁俊暉奪冠後第二天,週一工作日上午,北京方莊一家檯球廳人滿為患,以前無人問津的斯諾克檯球桌突然成為搶手貨,必須排至少一小時隊,才能打上一杆。

北京西城的體育用品店,本來一天賣不出一根的檯球杆,突然賣出30根,直接脫銷。另一家體育用品店則掛出了「檯球馬甲專賣」的招牌。

在山西,一個14歲的少年呂琛瑋決定跟隨丁俊暉腳步,輟學去丁俊暉父親開辦的檯球房練球。不久後,一個叫朱英輝的少年也選擇離開學校,效仿丁俊暉,專心練球。

更大的熱潮,在丁俊暉家鄉江蘇宜興掀起:

家鄉馬路邊,一條寫著「學習丁俊暉拼搏精神,為家鄉發展建功立業」的大橫幅,被高高掛起;根據「大連晚報」的報道,丁俊暉家鄉的鎮委書記,直接送給他一塊300平米的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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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丁俊暉與父親

就在丁俊暉拿到中國公開賽冠軍後僅僅8小時,他的母校宜興城北小學校長緊急召開師生大會,號召2000名師生「正確認識如何學習丁俊暉」。同時,在學校紀念冊「棟樑欄」上,把丁俊暉放在了知名校友第一位。

有人在學校論壇上提出建議:對輟學練球的丁俊暉,學校應該補發他一張小學畢業證書。

「人民網」連續發出文章,討論丁俊暉退學練球的教育模式,其中一篇轉載「廣州日報」的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

「18歲的神童語出驚人:打球有錢賺,讀書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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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14日,丁俊暉進軍溫布利大師賽。

揭幕戰便開門紅,6比3擊敗老將漢密爾頓。比賽第七局中,丁俊暉單杆打出147分,拿下職業生涯首個單杆滿分,年僅19歲。

賽後,泰晤士報發文盛讚,路透社選用標題:「China's Ding youngest to score televised 147 - 中國丁:最年輕的147分創造者」。

廣州日報用「教科書級別」的經典賽事表達熱捧,CCTV5專門打亂播出安排,放棄原定的西甲聯賽轉播,將鏡頭對準溫布利賽場,觀眾數達到1.66億。

一週後,丁俊暉在決賽上對陣外號超級火箭的羅尼·奧沙利文,萬眾矚目。沒有人會想到,這場比賽將成為丁俊暉職業生涯最重要的拐點。

比賽第八局,丁俊暉未擊中一個粉球,失去扳平總比分的機會,引得觀眾一片噓聲。而奧沙利文發揮穩健,步步為營。到了第12局,奧沙利文又贏了,丁俊暉直接上去跟他握手,以示比賽結束。

奧沙利文拍著他說「比賽還沒結束,我們打完好麼?」,中國年輕人點了點頭,重新拿起球杆。那天,丁俊暉以3比10大比分落敗,他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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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沙利文安慰落淚的丁俊暉

之後,丁俊暉的狀態一落千丈。

整個賽季各項賽事沒有一項進入8強,08年世錦賽上,他7比13被亨得利擊敗。而就在3年前,他擊敗亨得利時,所有人稱他「神童」、「天才」。

賽場之下,現實也沒有給丁俊暉喘息,質疑迎面而來,從前的追捧與讚譽分崩離析。

媒體報道中,「心態差」成為丁俊暉的標籤,面對提問,這個年輕人最常說的是「不知道」,「打不好就輸了唄」,對此記者們在簡訊中給出評價:任性、敷衍了事。甚至門戶網站專門報道傳言:丁俊暉新購買的別墅中安裝了防彈玻璃。

2009年,丁俊暉徹底陷入低谷。2月,他在威爾士公開賽上再次落敗,重壓下,連續打進2個紅球,在斯諾克中屬於犯規,不過裁判並沒有處罰。

搜狐體育記者對此評論,丁俊暉無視斯諾克規則。還補充了一個結尾:

從這一事件中我們也應該看到,目前斯諾克的一些裁判員們也需要提高自己的職業素養,畢竟他們是執法者,唯有如此才能儘可能的避免所謂的誤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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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俊暉接受媒體採訪

4個月後,斯諾克江蘇精英賽決賽在無錫舉辦。江蘇是丁俊暉的家鄉,這項比賽也是在丁俊暉聲名鵲起之後才開始開辦。觀眾買票進場的理由很簡單,就是要看江蘇老鄉丁俊暉拿冠軍,看他為國爭光。

決賽場上,丁俊暉對陣愛爾蘭新人馬克艾倫。到場觀眾幾乎從未聽說過馬克艾倫,對手既不是「檯球皇帝」,也不是「世界第一」,慶祝儀式已經準備就緒,只等丁俊暉奪冠。

結果,丁俊暉一局未贏,0比6慘敗。觀眾期待的狂歡並未實現,現場噓聲一片。

賽後,有媒體專門採訪了培養丁俊暉的教練伍文忠,他一再強調丁俊暉極為優秀,而到最後發稿,記者寫道「丁俊暉模式需要反思」。

隨著聲名一路下滑,不斷有足球迷站出來反對直播斯諾克,央視也不得不搖搖擺擺中取消轉播。

網絡上,普通網友惡評四起,流露的滿是失望:

「不是落井下石,真看不上丁XX,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國人的劣根性,患得患失,妄自尊大,妄自菲薄。」

「作為一名中國人,我不得不吐槽一下小丁,沒素質,沒修養,輸球難道怪大家?」

「丁俊暉還是急功近利,心態修養不夠,輸球又輸人。」

對這些,丁俊暉毫無招架。

今年初,世界臺聯發佈消息:丁俊暉的母親陳習娟女士病逝,享年5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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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俊暉與母親

世界冠軍奧沙利文和亨德利也在微博上表示哀悼之情:「聽到丁俊暉母親去世的消息悲痛至極,她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女性,這太殘酷了,希望丁俊暉全家能度過難關。」「得知丁俊暉母親去世,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消息,她是一位可愛和善良的女士。」

在母親患病的去年10月,丁俊暉在國際錦標賽上1比10潰敗。賽後他告訴媒體,今天心思沒有在比賽上。有記者問,什麼事情牽絆了你的思緒?他撇了一眼,說:

我不會和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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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去武漢之前,得知我要見丁俊暉,一個朋友問我:丁俊暉現在還打球嗎?

今年8月,斯諾克世界排名上,丁俊暉排名第4。2014年開始,他的年終世界排名從未跌出過世界前10,2014年還曾衝到過世界第1,睥睨群雄。

2005年出道以來,他已經拿下12個斯諾克世界冠軍頭銜,其中9個是在2009年以後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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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英國錦標賽,丁俊暉奪冠

1987年出生的他,進入斯諾克選手公認的黃金年齡,穩步走在職業生涯的上升期。

比起2005年,丁俊暉真正成為了斯諾克頂尖球手,敢在BBC鏡頭前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斯諾克球手」。

此時,2005年曾被媒體拿來與丁俊暉進行比較的運動員中,姚明已經退役3年,成為CBA上海隊的老闆,劉翔則連續2屆奧運會因傷沒能完成比賽,退役只是時間問題。

聊天過程中,我問丁俊暉,沒有比賽的時候,你看過媒體對你的評價嗎?

他搖搖頭,告訴我,沒有比賽的時候就抓緊時間多休息,多睡覺,不會去看媒體的評價。

對談結束後,我和丁俊暉一起參加「Zenith - 真力時」腕錶的活動。面對種種檯球挑戰,他應對自如。但當滿足別人的合影要求時,面對鏡頭,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有些生澀且不自然,一如12年前。

12年前,他在那場體育界的造星熱潮中,被塑造成檯球神童,人們曾預言,斯諾克在中國會成為第一大運動。那股熱潮如今早已不在,沒人能說清,它到底留下了什麼。

2005年受丁俊暉感召,輟學練球的呂琛瑋,在今年9月2日的一條新聞中,被稱作「前世界斯諾克職業選手」;而另一位效仿丁俊暉退學的少年朱英輝,在網絡上能搜索到的新聞停留在2013年,他戰勝女子斯諾克世界冠軍埃文斯。

去年的中國公開賽上,當所有中國選手被淘汰後,整個體育館內場只坐了不到10個觀眾,高層看臺上坐率也不足4成。

全國各地的檯球室裡,年輕人穿著T恤,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擎著球杆,緩緩吐出菸圈,玩著這項曾被稱為「貴族運動」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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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均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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