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校園欺凌後,初中女孩坐車一小時去母親墳前哭訴

四方山 故事 談客 2018-12-02
遭遇校園欺凌後,初中女孩坐車一小時去母親墳前哭訴

1

方鼎跳下郊區五線公交車,轉身便撒腿往四方山方向奔。聽說墓園下午關閉得早,她從學校出來光等車就用了一小時。

書包裡散落的鋼筆、尺子、圓規、修正帶還有手機互相撞擊,一路哐當得方鼎心煩。手繞到後背緊緊壓住書包,還是響。到了墓園入口,索性不管不顧地把書包扔在了樹下。

母親的墓在最裡面最“豪華”的那一區,“獨棟別墅”,墓地周圍栽種了幾棵松柏。這還是她第一次一個人來。墓園很靜,不見人影,偶有幾隻鳥發出乾枯乏味的咕咕聲從頭頂飛過。方鼎一屁股坐到墓前,大口喘著氣,攢了一路的淚洩了閘般,一顆一顆砸在水泥地面上,迅速洇成一圈。

中午從學校出來後,她一時不知往哪裡去。走到西側門公交站臺看到有去四方山的郊區五線,才拿了主意,沒想到這麼遠。

方鼎不敢放聲哭,只雙臂抱著腦袋,用力咬了嘴脣,凝視著墓碑上母親模糊的笑容,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

為什麼這麼難?!

三小時前,菁英外國語學校初中部的食堂裡烏泱泱地排著隊。隊伍很長,卻秩序井然。今天的葷菜是咖喱牛肉土豆,打菜的師傅把半勺給了方鼎,後半勺順勢給了排在方鼎後面的胖女孩。方鼎的腳不過前移兩步,就被不鏽鋼餐盤磕在垃圾桶邊沿的聲音猛地驚到了。轉頭看,胖女孩已經把飯菜倒光,正朝著方鼎站立的方向,氣咻咻地說,“誰要和她吃同一勺裡的菜!”

方鼎的腦袋轟一下被砸出一個洞,臉上升騰起一團火。對打蔬菜的阿姨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後,端著餐盤往就餐區走。

四周竊竊私語,方鼎覺得寸步難行,她努力提醒自己,“背挺直!”卻鼓不起勇氣真昂首挺胸。好奇探尋的目光像利劍從四面八方刺得她千瘡百孔。她用餘光瞥到一角空位,儘量把自己縮成一團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這種感覺陪伴過她多少回!母親走後家裡擠滿議論紛紛的親戚時,父親被警車帶走時,碰到三八節母親節學校有活動時,此刻眼下……她真希望自己有隱身術,能隨時隨地遁出所有人視線以外。

胖女孩已經走了出去,食堂不太潔淨的玻璃門讓女孩的背影顯得寬闊魁梧,像座小山。方鼎分明覺出一股得勝將軍凱旋而歸的味道。她狠狠塞下一大口飯糰,強行把嗓子眼不停上湧的酸澀壓回去。

她機械地把飯菜吃光,不知坐了多久,身側一個男聲說,“走吧。後面班級排隊進來了。”

方鼎抬頭認出是班長趙子燁,點點頭站起身往外走,兩人一路都有些尷尬,沒再說話。

回教室前,方鼎把自己關進衛生間隔間,呆站半天發現只把開衫的一排扣子解開了。她近來總這樣莫名其妙。一切都到了她能承受的極限,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會斷……

可她只有一條路:忍。

是父親說的。

“爸爸不在身邊的三年,能忍的多忍一忍。”

是,衝動已經毀了父親。所以方鼎認真地忍,“忍”字兒成了她頭上的一尺神明。

弦終於還是斷了。在方鼎返回教室後。胖女孩正在座位上咬一根牛奶麵包棒,腮幫很有力量地一鼓一鼓,眼神挑釁地看著方鼎。

方鼎坐下來,手重複、無意識地擺弄著課桌上的一摞書,把邊角對齊挪開再對齊……

“一家變態。”

方鼎的手猛地停住了。儘管這四個字包裹在胖女孩粗重的咀嚼聲中,她還是清晰地聽見了,並且相信周圍的同學也都聽見了。手下那摞書就是這時被方鼎抱起來砸向胖女孩的。

她聽見腦袋裡血往上湧,聽見胖女孩的驚叫,聽見自己的怒吼,然後是書一本一本落到地上的聲音。

方鼎把桌上的零碎文具往書包裡匆匆一擼,風一樣跑了出去。

她現在也想不起書到底砸向了胖女孩的頭還是臉,只記得對方豎起手臂狼狽抵擋的樣子。

2

墓園裡空曠風大,方鼎哭過的臉和眼角像被兩股繩子緊緊地吊了起來。

她很少哭。母親走時都沒。

那天方鼎像往常一樣,上學,放學,寫作業。她還拿著不會做的題去房間問父親——父親接了她回來總是先去房間看一下臥床的母親——卻看見父親正給母親做人工呼吸。等到救護車來,她還捏著作業本呆若木雞地站在房間門口,她看見跟車的醫生搖頭,聽見他們說沒希望……她的心像跳舞毯上瘋狂蹦躂的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可她沒眼淚,像一眼乾涸的泉,拼命擠都擠不出。

母親那頭的親戚在靈堂前折著錫箔紙說話。他們說該怪父親沒看好,還有人悄悄推著胳膊肘說說不定父親心裡正希望這結果,一個癱子……他們又說別看小鼎人小,隨她爸,“心硬。到現在沒掉過一滴淚,換別的孩子早哭斷氣,暈過去幾回了。”

方鼎那年十一歲。

她愛母親,她當然愛母親呀!但也夾雜了恨吧?恨母親拋下她和父親,讓他們落得被人胡亂指點的境地。她心裡燒著了一樣痛,痛得兩夜都沒睡著。

辦完母親的喪事後,父親傾他所有搬離了原先的房子,帶她轉入新的學校。方鼎打小柔弱敏感,父親怕她在學校受委屈——母親吞藥自殺的新聞,全小區都知道,孩子之間自然也會變成咬耳朵的話題——權衡之下選了這法子。

現在學校這狀況父親是早預料到了的,“世界上是沒有牆能絕對擋住流言。長大一點,自己就能消化了。”

果然,曾經父親為保護她、企圖帶她躲避開的,終沒躲過……並且,她消化不了。

她怎能忍受別人說他們一家是變態?他們不是!

方鼎不明白胖女孩對她的恨意從何而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而她轉進這個班才兩個多月。更鬱悶的是,不光胖女孩一個人,女同學們在一夜之間商量好了似的齊刷刷地開始疏遠她。

不是方鼎要和人親近。她從不加入扎堆聊明星八卦是非的小團體,不試圖交朋友;她把孤單和過去藏在心裡,對每個人友善溫和,只求不被注意地淹沒在人群中。

但被排擠孤立的感覺又是兩樣。

之前簡單的點頭微笑,身體無意碰撞時平常地說對不起沒關係,課間隨意地一問一答突然都不見了。體育課有合作項目,沒人願意和她一組,避她如避瘟神。那股莫名的暗流湧動讓方鼎心神不寧揣揣不安,有時為不引同學注意,她課間會一直呆在座位上,上廁所兩次忍成一次,連想嘆口氣都要預先控制呼吸……

她真的每天都在辛苦地忍。

3

從墓園出去,書包還在樹下,方鼎撿起來背上。

坐上最後一趟四方山回城的公交車,剛剛5點。郊區的路修得不好,很多地方坑坑窪窪,一顛一簸中竟睡著了。

不是姨媽打電話來,她差點坐過站。原來哭能把人哭這麼累,方鼎想。

“小鼎,你在哪裡?我一下午打你電話沒人接。要急死人了。”

“下午都是副課,我去跳舞集訓了。”方鼎按按書包裡的手機,情急之下撒了個不高明的謊。她其實已經錯過幾次集訓課了。想到當初招募她入隊的孫老師,不禁慚愧。

“老師說你根本不在學校,說你還打人了,你什麼情況?”姨媽的聲音雖儘量剋制,還能聽出氣急敗壞。

“姨媽,公交車上太吵,聽不清楚……我一會兒就回家。”

姨媽很不高興地掛了電話。

方鼎心裡空落落地,下了車腳不知不覺往從前的舊家走去。父親出事後,她被“託管”給了姨媽。不是姨媽對她不好,飲食起居照顧得都妥帖,但中間到底疏遠了幾年,加上姨媽一直對父親有成見——有次說起父親眼下的境地竟說是“遭了報應”,方鼎心裡很牴觸。

是,父親對母親發過脾氣的,但那是無計可施時的無奈啊!母親總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目光無神,重複著說,“為什麼這麼難?”她也會突然抱住方鼎說,“囡囡,再饒過媽媽這一天。明天,媽媽明天一定爬起來。”

日復一日聽多了,方鼎便知道沒有明天這回事了,母親拒絕輪椅,她整日躺在床上,用被子蓋住自己那條空蕩蕩的腿,拒絕陽光,拒絕人群。

父親眉頭緊鎖把頭抓禿的樣子他們怎麼知道?為母親臉上出現的一點點笑容——無論真假——開懷時他們又怎麼知道?他像哄孩子一樣耐心勸慰時方鼎都要吃醋呢!

他們只記住了父親控制不住發脾氣把事情鬧大的那次。“她一個突然沒了一條腿,癱了的人,心裡失衡不是很正常嗎?”“自己勸不好怎麼不帶去看醫生?”

都是馬後炮。

舊房子一直沒賣,按說法算“凶房”,父親也沒打算賣,“以後你大了我們還搬回去。”路上她經過了讀書的小學,那時剛讀到四年級就搬走了,小學校看起來沒什麼改變,方鼎駐足半天,這裡也是她曾經無比熟悉的一部分啊!

從小學校的位置能看見舊家的陽臺和窗戶,窗簾拉著,在暗下來的天色裡看起來像個黑洞。母親生病後懼怕拉窗簾,只肯開床頭一盞小小的檯燈,總木木地問“為什麼這麼難?”

方鼎想起下午在墓園,也這樣問過自己,她的汗毛倏然豎起來,除了難,她也和母親一樣在封閉自己呀!她把自己封閉在課桌上摞得高高的書堆後面,封閉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封閉在幽暗謹慎的內心世界裡。

方鼎又想起胖女孩。上次因為她說自己都這麼可憐了,竟然還笑得出,自己真的不敢笑了,連跳舞時做笑的表情都不敢……

這世上的人真奇怪。母親走時自己沒哭,被親戚指指點點;而因家庭不幸,連笑容也成了罪。

為什麼哭笑全由他們定?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們抱團孤立自己也是自己的錯嗎?她為什麼用別人的標準對照、懲罰自己?她受夠了那個小心翼翼的自己!

方鼎對自己生出一股惱怒。

回到姨媽家,已經快八點,比平時晚了快兩小時。姨媽沒開電視,臉色不大好地坐在沙發上。方鼎低著頭站門口換鞋,喊了聲姨媽,肚子卻在這時突兀地咕嚕一響。

“下午去四方山看我媽了,遠,回來晚了。”

姨媽繃著的臉龐鬆弛了半分,“你這孩子。”頓一頓又說,“飯菜在冰箱,自己去微波爐轉轉吃。”

方鼎吃飯時,姨媽也坐到餐桌旁,“怎麼打人了?”

“老師說沒說,那個同學怎麼樣了?”

“說書角刮破了臉,輕微紅腫,要和同學道歉。其它沒說什麼,知道你家情況……”

方鼎心裡悄悄鬆口氣,下午挺忐忑的,從小到大她沒出手打過人,這是第一次。至於道歉,自己手快犯的錯認也就認了吧。

“下回我注意。”方鼎不願轉述同學的話。

“我知道這些年你跟著你爸,和我們生分了。姨媽對你爸有意見沒錯,總覺得你媽活生生一個人就……我這感情上接受不了。但姨媽對你沒有,你有事還是要和姨媽講。”

方鼎緊緊咬住嘴脣沒再說話。

4

第二天上學方鼎比平時早了半小時出門。

雖然心裡默認了向胖女孩道歉,也想好了以後不再讓“知道你家情況”變成身上一層重重的殼,但下決心和做似乎是兩碼事,方鼎並不真知道要怎樣才能看起來強硬。昂首挺胸就可以嗎?如果胖女孩再拿她家的事當醜聞說,又要怎麼辦?

方鼎覺得自己的心一半堅定,還有一半懸在半空中。她還需要想一想。

走進學校後門的小公園,幾棵高大的玉蘭開得正盛,樹下有白衫白褲的老人在練太極。這樣簡單寧靜的畫面,總讓方鼎有莫名想流淚的衝動。駐足片刻剛想抬腿,突然左手邊傳來說話聲,方鼎條件反射般地停住了腳。

“她昨晚後來去沒?”說話的正是胖女孩。那聲音現在對方鼎來說,已經熟得不能再熟。

“沒。看起來以後都不會去了。”

方鼎探頭一看,應話的是班裡成績優秀,深得老師和同學喜歡的學習委員周涵蕾。胖女孩正在吃蛋餅,右側臉上打了一個OK繃,周涵蕾頭髮梳成丸子頭綁在頭上,手裡抓著一袋牛奶。

“那你六月肯定能去電視臺表演了。”

“電視臺有什麼稀罕,”周涵蕾口氣明顯地不耐煩,“暑假上臺比賽拿獎才是正事。我媽說要多手準備才能保證兩年後萬無一失。”

“肯定行。”方鼎奇怪胖女孩現在說話一點不陰陽怪氣,還有幾分安慰人的貼心。

她聽明白了她們在聊啦啦操隊的事,同時隱約覺得前面說的“她”就是自己。

周涵蕾沒再說話。

“哎,八卦下,你怎麼知道她媽自殺、她爸故意傷害罪被抓的?”

方鼎腳不由得後退了兩步,腦袋卻忍不住前夠了夠。果然說的是自己。

“去辦公室幫忙批卷子,無意在班主任工作手冊上看到的。”

“怪不得。不過她也挺厲害的……”

周涵蕾迅速打斷胖女孩,“厲害什麼。說她一句可憐,馬上跳舞成了殭屍臉。兩回一殭屍臉乾脆不去了。不過倒真是無心插柳。”

“昨天還是後來你教我那句話又短又有效。”

“本來不想,可就是看不慣她。你沒看見趙子燁昨天從食堂出來一直陪她,恨不得陪她走進女廁所呢!後來還幫她把地上的書都撿起來!”周涵蕾說著轉身把牛奶袋恨恨地扔進邊上的垃圾桶。方鼎退到牆後,胃裡一陣翻湧。

昨天自己和趙子燁並沒說一句話——她那會兒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連“謝謝”都忘了說。這樣也要看不慣?

仔細回味兩人的話,她似乎明白同學為什麼一夜之間疏遠她了。

胖女孩不過是傀儡,而看起來人畜無害受人歡迎的周涵蕾才是消息散佈之源。

5

方鼎是兩個半月前轉到菁英外國語學校初二(七)班的。

這本是所以外語教育為特色的重點中學,近年來啦啦操表演也發展成了另一大特色,常作為優勢拔尖項目出省參加各種比賽。學校除了請專業的老師排舞指導外,每學期初會進行一次選拔招募淘汰。

方鼎轉來時已經錯過了招募時間,但履歷上羅列出的舞蹈賽事得獎含金量很高,被班主任推薦給校舞團孫老師後,破例安排了額外考核並錄用了。

方鼎從小愛舞蹈,在課外班跳了很多年,能入選她沒覺得意外。姨媽卻高興,說在省級以上比賽中獲了獎的話,有直升本校高中部的機會,多少人打破腦袋想呢。

那晚姨媽破天荒在家長群冒了泡,說了感謝老師推薦的話。正是“方鼎姨媽”這個稱呼讓心細的周涵蕾注意到,後來又找機會翻了班主任工作手冊,知道了方鼎家的祕密。

方鼎每週二和週五都需要參加訓練。舞蹈隊一共十一個人,有一個替補。直到上第二週課,在老師挨個點評訓練注意事項時,方鼎才認出後排替補位的是同班的周涵蕾。

周涵蕾白淨可人,個子比方鼎矮些,在班級位置靠前。無論大課間還是午飯時間,身邊總圍著一群喳喳呼呼的女同學,包括胖女孩。

散隊時方鼎朝她笑笑,周涵蕾卻只低頭整理行頭,像沒看見。她此刻心裡一百個不是滋味,從剛才老師點評方鼎的讚許口氣中,她意識到暑假的比賽她極可能還上不了臺。初一她就入選了啦啦操隊,可到上學期結束還是替補,雖然老師把替補的地位說得高尚又無私,但說白了不過是“loser”的代名詞——媽媽就這麼說的。

這學期以為有希望了,斜刺裡突然加進來一人,眼看又要被擠到替補邊緣。一股失望、無奈和憤怒交織的無名火在周涵蕾心裡橫衝直撞,看著方鼎走出去的背影她恨恨地踢了一腳自己的換洗包。力量,力量!明明說力量有進步了的,現在有了方鼎,自己力量又不夠了?她又想起班長趙子燁裝作無意地問方鼎是不是也進了啦啦操隊的羞澀表情……她真討厭這個轉來的女生。

被周涵蕾不搭理的第三天——週五那天,方鼎就敏銳地感到了同學對她的議論。大課間簇擁在周涵蕾身邊的人一改往日的喧譁,頭靠著頭竊竊私語,不時往後回頭看她兩眼,目光裡有同情、好奇,也有錯愕、不屑。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課結束收拾東西準備去集訓,坐在方鼎右後側的胖女孩突然陰陽怪氣地說,“真可憐啊。換了我,可半點笑不出,更別說跳舞了。”

敏感的方鼎馬上懂了,心擂鼓一樣。為什麼說她真可憐?她們知道了什麼?多少?

那天她遊魂一樣,腿像被人牽著扯著拖進舞蹈教室的。當“one,two,three,four”的拍子聲響起,胖女孩的話和同學們的目光同時穿進大腦,她跳不動,更笑不出。

啦啦操隊的要求是從音樂響起的一刻,笑容貫穿始終。“笑容和力量、技巧一樣重要,是舞臺氣氛的關鍵。”老師強調。方鼎跳了這麼多年舞,當然懂,上節課老師還特別誇了她,“明媚,有感染力,非常棒。”

可胖女孩說起來,倒成了一種恥辱。

孫老師一再提醒,“抬頭挺胸找狀態!”可方鼎做不到,所有的話都變成了嗡嗡嗡的“真可憐,真可憐,真可憐……”

之後的兩節訓練課,她都像中了魔咒,嘴角生拉硬扯著,笑得比哭還難看,有一次還出現了同手同腳的不協調畫面。再之後,連集訓課也不敢去了,她總拜託周涵蕾幫她請假,要麼說肚子不舒服,要麼腿疼。

現在想起來,方鼎才覺得自己像一頭笨狼落入了陷阱。而陷阱,也不過是別人無心插柳之作。

周涵蕾說得對,她何止不厲害,她簡直弱爆了!

她決定不向胖女孩道歉了。

方鼎的心現在像被風吹得鼓漲的帆,之前那一半虛空也被堅定代替了。

6

走進班級時,晨讀還沒開始。周涵蕾正在給一個同學講解題目,胖女孩似乎一門心思等方鼎進教室,一張打著OK繃的臉洋洋得意。

方鼎一瞬間有種奇怪的想法,覺得她們倆才是真“可憐”——而怎麼可憐,她一時說不上來。

自己座位上書果然摞得整齊,她朝前方趙子燁的座位感激地看了一眼。

胖女孩走過來大聲地要求方鼎向她道歉,她指著自己的臉說,“賠償就算了,看你家的情況……”

方鼎突地站起來,把胖女孩嚇了一跳,嘴上卻不肯落下風,“又要打人嗎?果然有遺傳暴力傾向……”

“我不會道歉,是你先用刻薄惡毒的語言攻擊我。我的忍讓已經到了極限,從現在開始,不會再忍讓一步。不信你試試。”

她對早上在公園聽到的話絕口不提。知道就算說出來,也沒人信,看看周涵蕾替人解題時耐心溫和知心班委的樣子吧!

至於班上的同學,方鼎想大概只能忍受她們的冷視和孤立吧?毫無疑問,她們都知道了她家情況,也許周涵蕾添油加醋——她還是為這麼揣度周涵蕾有點難為情——描述過;而現在,像胖女孩說的,經過昨天用書砸人,在她們眼裡更加坐實了她有暴力傾向……說不定把她當神經病呢。

她左右不了她們,也不能把父親傷人的事遇誰就講一遍。當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那就忍受。

胖女孩在方鼎平靜的目光注視下,反常地沒說陰陽怪氣的話就坐了回去。

方鼎覺得一個亂糟糟的毛線團被自己理出了一股線頭……

大課間時她又主動去找了孫老師。

面對孫老師,她是慚愧內疚的。當初招募她進啦啦操隊時,孫老師開玩笑說自己“慧眼識珠”,讓她一定好好跳,自己卻辜負了一片美意。有一回周涵蕾帶話說孫老師想找她聊聊,她也一直躲著沒去。她以為沒做好和人聊的準備,任何人。

孫老師有些意外,但沒多問,只說昨天下午外聘的舞蹈老師已經排好了位,如果方鼎還想回去,只能進替補位,不一定有上臺的機會。方鼎一口答應了,她不在意替補,她只為能重新綻放笑容,她不能被周涵蕾和胖女孩說成殭屍臉,那是戰勝她們,也是戰勝自己的一個途徑。

孫老師交給她一張刻錄的碟片,“趕在下次上課前,全部練會。不然替補都沒有。”

方鼎想說對不起,又想說謝謝,抬眼時,孫老師卻輕聲說,“機會靠自己爭取。”

7

方鼎果然每天開始抬頭上學。

體育課上依然沒人願意和她配合做一起要完成的項目,課間也是孤家寡人獨來獨往。時不時,她還會有想從學校逃出去的衝動,畢竟沉默、無人理睬總是難耐,並且讓人胸口堵悶。

但她自創了“自我問答催眠”法。

她問自己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一直到初三畢業都沒人理睬自己,”“可樂觀的地方是有確定的盡頭。”

她問一直沒人理睬自己會怎麼樣?“會孤單會想哭,”“可只能偷偷哭,絕不可以給周涵蕾、胖女孩這樣的人看笑話。”

她問自己可以做什麼來改善壞情況嗎?“無視。想美好的人和事。等待。”

這樣的自問自答看似無意義,卻真的讓她每每重拾力量,振作起來。

儘管在啦啦操隊是替補,但她跳得刻苦又享受,每次看著大鏡子中的自己,她都努力給自己一個最美的笑容,告訴自己值得。她不是存心為把周涵蕾踢下去才回集訓隊的,但外聘的舞蹈老師第四次就肯定了她,說這樣練下去有希望參加8月的比賽。

因為上課不再心神不寧,方鼎的成績比入學排名前進了不少,周涵蕾看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屑冷漠,方鼎卻覺得自己也越來越無所謂。她努力跳出周涵蕾的眼神,想一想趙子燁在食堂等她,幫她把書撿起碼齊,想一想孫老師瞭然地說“機會靠自己爭取”……這些小事像微弱卻溫暖的光芒,從前分分鐘快被擠碎壓扁的壓抑崩潰感,再沒回來過。

六月中旬的父親節,語文課上組織了一場活動,要求口述父親給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和一個瞬間。碰上這樣的話題,從前的方鼎一定會竭盡全力迴避,那次卻不知被什麼力量驅使,第一個站到講臺上,儘管腿肚微微打顫,喉嚨口難受發乾,眼睛看起來目視前方卻不過是盯住了一片虛空——她緊張得都快哭了。

“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話,和母親有關。我母親在一場高速車禍中失去一條腿,一直接受不了後來選擇自殺。母親走後,我長久地哭不出來,有人說我無情,有人說我心硬。只有父親懂我。他說,‘不要怪媽媽,媽媽也許撐得太辛苦,真的撐不下去了,那是媽媽的選擇。你要堅強,你還有爸爸。’所以媽媽走後的好幾年,我過得不壞,爸爸保護我,愛我。

“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瞬間是去年夏天。我去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醋——父親那天正給我做糖醋排骨,沒醋了——小賣部打麻將的人在我回到樓下時,追過來說我沒給錢,他不容我爭辯鈔票放在櫃檯上,罵我說謊胚子,問我是不是二樓那戶沒了媽的,問我是不是連爸也不管教我了。”

方鼎把落到脣邊的淚抿進嘴裡,掩飾地開了句玩笑,“我想他大概是輸錢輸紅了眼吧。”

“父親拿著刀衝下來的。他受不了別人這麼說他的女兒,衝動地砍傷了別人後,他捂住我的眼睛,送我上樓,每上一級臺階他就說別怕,囡囡別怕。我永遠記得父親蒙在我眼睛上的手,和那個中午我們父女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

方鼎沒有再說下去。也沒人上臺接著說,連老師都忘了催促。

父親後來按故意傷人罪判了三年。那時方鼎想悲劇怎麼像長了腳追著他們一家跑?它一個勁要他們死,要他們萬劫不復。換進這所學校的頭兩個半月,在被敵視孤立的冰冷氣氛中,自己甚至真的動過不如消失的念頭,現在想起來方鼎還覺得不寒而慄……

好在,她挺過來了。她沒被壓垮、擠扁、踩碎,她沒被“悲劇”追上,她跑贏了!

原來強硬靠的不是昂首挺胸,而是內心真正的強大。

下午的斜陽從窗口射進教室,方鼎的影子和玻璃窗框一起映在水泥地面上。當她走回座位時,影子也跟著動了。

方鼎有一瞬間恍惚。就算沒人理,至少還有影子一直陪伴自己不是嗎?只要沒潰敗逃跑,就值得對自己綻放最美麗的笑容。(作品名:《少女方鼎》,作者: 桃花紅河水胖。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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