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將梭子放在我掌心,從此我就沒再放下。
我們這個地方,世代都是織工。不會紡織的女孩子可以說沒有,織得差些就被說是殘廢,往往會賣到卑下的地方。(文/翩然)
但織得好些,譬如我,也沒好到哪去。我就因為手藝不錯,六歲就賣給大戶人家當織娘了。
織坊黯淡,夜裡只有一燈如豆。我日織夜織,十四歲就瞎了。跟我相同命運的女孩子很多,一但看不見了,往往被送去窯子,大約不到二十就早早的死了。但我們不懂有什麼幸或不幸,大家都是一樣的。
但我比別人幸運一點。我雖然瞎了,但我心底還看得到要織的圖樣,像是織布機和梭子都織入了我的血底。我生活在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是將幻想的山水風光織入布里。
織坊掌管非常賞識我,說我無師自通的紡織有南派山水的神韻,特別給我一間小房,不用跟其他女孩子擠大通鋪,日裡還有陽光烘暖。我在黑暗中注視著只剩黑白兩色的幻想山林,一幅又一幅,一幅又一幅。
投梭弄織,像是活著,又像是沒活著。
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我聽到房門呀然的聲音。這個時間不對。應該是陽光消失,微風帶寒的時候,才會來拿成品的。
「還沒好。」
「阿女,」織坊掌管的聲音,「跪下。這是三皇爺。」
我摸索溫馴的跪下來,聽到很難得聽到的,老爺的聲音,「皇爺抱歉,這骯髒小地方…阿女瞎兩年了,不懂禮數,請勿見怪…」
「她就是名動天下的『織女』?」陽剛強悍得如夏雷的聲音,帶著一絲絲的好笑,「真沒想到。真的這些水墨山水都是她織的?」
「是是,您瞧她織機上還有織到一半的。我們都覺得她來歷不怎麼尋常…」
他們說話,我大半都聽不懂。我有點恐懼和無聊。我想回到織機上,繼續織我的世界。但掌管阿爺沒讓我起來,我只能惶恐的摩挲著梭子。
「…就她了。」夏雷似的聲音笑著,「我有怪癖,睡覺的時候需要聽機抒聲。讓她洗澡更衣,去我房裡織布吧。」
掌管大爺遲疑了一下才出聲,「…阿女眼睛看不到,什麼都不懂…」
老爺打斷他,「叫你去就去,這是皇爺的恩典!不成人的奴才!」
我聽到大爺痛呼,一連迭稱是,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之後有人粗魯的幫我洗澡洗頭,刷得我皮膚髮疼,梳頭梳得我想掉眼淚。穿著漿硬的新衣服,我被扶著,摸索的到皇爺的房裡。
他只對我說了句話,「織吧。」就沒開口了。
直到摸索到熟悉的織機,握到我的梭子,我的心才安定下來。但我下午織到一半的風景,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只看到對天咆哮的白老虎,在山澗之上,傲視山林。
割去殘幅,我重起機抒。就這樣織了一夜,直到漸漸烘暖的微風告訴我,天已經亮了。
我覺得很累,每次織完布都有那種感覺,但今天更厲害,我想我織得很好。織得越好的布越累,像是把自己裡面的什麼東西割了一大塊出來,才能成就這種好看。
但有種比吃飽飯還舒服的感覺,很滿足。
希唆聲,腳步聲,那個說話像夏雷的爺靠近我,我感覺得到他散發出來的氣,很銳利,像我割布用的刀。大爺總是磨得很利很利,不小心劃破要好一會兒才出血。
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臂,我瑟縮了一下。
「…誰叫你織這個的?」他的聲音很冷,但好像有點察覺不到的驚慌。
「沒有人。」我小小聲的說,「就看到了。」
他問了半天,但我也說不清楚。他就是來了,就是逼著我織出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來了,也不知道為何來。
皇爺沒再說什麼,放了我的手。但他跟老爺要了我,把我帶回去了。
我就住在他的附近,若他回來睡覺,我就織布給他聽。就算他不回來,我也是整夜織布,一切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只是我改成白天睡覺罷了。
喔,對了,我每天都要洗澡洗頭,但幫我洗澡洗頭的人溫柔多了,聲音很甜,她說她叫做小招,是皇爺的貼身宮女。
我為她織了一幅白鹿圖,皇爺看著直髮笑,「…這是小招?」
我有點緊張的摩挲梭子,「…就看到了。」
「小招你來看,我就說你像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咱們織女倒是織得入木三分。」
小招笑的聲音很甜蜜,而且真的開心。
但沒多久,小招就不來了。換了一個冷冰冰的女人。她也很溫柔,但讓我看到的 卻是很奇怪的蛇發仕女。
我忐忑的織出來,皇爺沉默了好一會兒,「阿女。」他輕聲,扶著我的臉,「這幅不能給人看到。你想想美麗的風景…我想看。」
他鋒利的感覺鈍了。
「小招呢?」
一根指頭按在我脣上,皇爺低聲,「不要問。」
我沒問下去,開始織著一幅一幅的山水,在心底湧現的。這樣似乎讓皇爺開心, 有時候他會念一段書,解釋給我聽,要我織出來。
「沒想到雨師妾長這個樣子啊?」他難得的笑起來。
「看到的就這樣。」我咕噥著。
他留在寢宮的時間越來越多,最後足不出戶。銳利的氣越來越鈍,蒙上沉重的憂鬱和恐懼、憤怒。
我什麼都看不到,但做夢時常常夢到我睡在蛇窟,抱著一頭大老虎,靠一部織機擋住千萬條毒蛇,汗出如漿。
但毒蛇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好多人衝進來,數不清多少手抓著我,我覺得那是一條條的蛇,忍不住尖叫。
皇爺將我搶下來,「夠了吧?還不夠嗎?我終生都不能離開王府了,從人一概遣散,連個小小的織女也不留給我嗎?她還是個瞎子!去對皇上說,別趕盡殺絕了!」
那些人散去,但我找不到我的梭子。
皇爺撿給我,要我坐好別動,幫我往臉上抹一些什麼,涼涼的。「…你的臉被抓破了。」
「我織布的時候就不痛了。」我忐忑的將梭子抱在懷裡,不斷摩挲,好怕失去這個。
「…你織吧。」他扶我到織機,我抖著起機抒,又急又快的織著。那夜他沒睡,
看我織了一夜。
看著我織的蛇窟圖,他苦笑一聲,「織得好。」
每隔幾年,我們就要搬家。但不管搬去什麼地方,皇爺都帶著我,和我的織機。
搬去的地方腐朽的木頭味和塵土味越來越重,直到睡覺的地方都有蜘蛛網。
「阿女,」皇爺銳利的氣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頹唐,像是快病死的大老虎。「皇帝很喜歡你的手藝,你要去嗎?」
「不要。」我低頭織布,「我要在這裡。去別的地方我不織。」
我在他身邊織了幾年布?其實我不記得。我記得每幾年就有人來搶,皇爺都會發怒大叫,怒吼的聲音有些過去的影子。
「我再織就好了。」我低聲說。
他想看什麼,我就織給他看就好了。我知道他想看什麼,我看得到。
一直到他病亡之前,我都在為他織布。他彌留時,只有我在身邊。我織了初見面時的山嘯圖給他。
「…還是會被搶走。」他苦笑。
「搶不走。」我說,「我燒。」
他大笑,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笑聲才停。這個時候,我才敢把臉貼在他胸口,
流下不應該的淚。
摸索了好一會兒,我才摸到油燈,推倒。
跟我好多年的織刀,皇爺一直幫我磨得很利,刀刃都有點內凹了。我將刀送入咽喉。
我不要再幫別人織布了。我不要。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只剩下我,好安靜。
皇爺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我懷裡的梭子還在,我的織機也還在。每天晚上,我投梭輪織,等著皇爺回來,今天晚上等不到,就明天晚上。明天等不到,就後天。
織著他一生一生的幸福美滿,我在想,等不到也沒關係。他過得很好。
千年後。
他早就聽說這小區有屋子不乾淨,但沒想到會親眼目睹。
每天晚上,空無一人的房間,就會有軋軋的織抒聲,牆上有著女人織布的影子。
「你要織到什麼時候啊?」他對這個不付錢的室友非常頭痛,「你要等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沒停手,像是什麼都聽不到,不斷的投梭轉織。
沒來由的,他突然非常生氣,照著影子最可能的方向推她,「我說夠了!」他撈到一把衣袖。
朦朦朧朧的,她浮現蒼白枯瘦的臉頰,浮著若有似無的笑容。「皇爺,夠了嗎?」
「…阿女。」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吐出這兩個字,突然被傷痛猛然的擊入心胸。
她溫柔而安心的笑著,緩緩的消失蹤影,只有古舊的梭子滾在地上,之後再也沒有出現。
但他無法解釋的喊了又喊,並且淚流滿面。
只有擱在窗臺的梭子映著月華,無言的訴說著一個古老而蒼白的、織女的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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