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詞作“集大成者”,沈祖棻:蘇州美人,一生坎坷,天妒紅顏

文|邱田

2004年11月,金陵,南京大學,時年80歲的詩詞大家葉嘉瑩演講古典詩詞,題目是“從李清照到沈祖棻”,意在探尋女性詞作美感特質的推進與演變。在演講中,葉嘉瑩將沈祖棻稱作是女性詞作的“集大成者”,認為沈的詞作“不但在女子之作中是難得的好詞,就是在男子之作中也是難得的好詞”,“她寫出了跟男子一樣的‘學人之詞’‘詩人之詞’‘史家之詞’,而且寫出不同的風格、不同的作品,那真是一個集大成的作者。”

女性詞作“集大成者”,沈祖棻:蘇州美人,一生坎坷,天妒紅顏

沈祖棻

1936年,當沈祖棻以優異的成績從金大國學研究班畢業的時候,她不會想到,等待自己的將是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人生。那時的她剛剛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摯愛,同為金大學生的程千帆。多年後她的女學生們曾在成都的望江樓上背誦“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來調侃老師的愛情。然而學業有成,情有所鍾的沈祖棻沒能繼續她作為吳門才女的嫻雅生活,也沒能在南京繼續自己的學術研究。1937年爆發的全面抗戰改變了幾乎每一箇中國人的安穩人生。

不知道如果李清照沒有經歷“靖康之變”,沒有南渡,她還會不會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個女詞人。同樣,也無法想象如果沒有經歷抗戰,沈祖棻是否會成為今日的沈祖棻。事實上,沈祖棻的詩詞創作正是在顛沛流離和家仇國恨中日漸成熟的。

1937年日寇轟炸南京,沈祖棻和程千帆一路避難至安徽屯溪。9月中,在這個出產徽墨、宣紙的小城裡他們匆匆結為夫婦,沒有儀式甚至新房也是借住朋友的。祖棻寫道:“長安一夜西風近,玳梁雙燕棲難穩。”10月,沈祖棻與丈夫分別,她和學生一起乘車去安慶,隨後溯江至武漢。她將這種亂離顛沛寫入了詞中:“經亂關河生死別,悲笳吹斷離情。”在武漢至長沙的途中,她悲嘆:“月墮漢皋留不得,更愁明日陰晴。”好容易與丈夫在長沙團聚,兩人又雙雙失業,寄居在同學家裡。他們的生活日漸貧困,“覆巢空有燕,換酒更無貂”。在這種狀況下,夫妻二人還“挑燈起讀離騷”互相勉勵。

女性詞作“集大成者”,沈祖棻:蘇州美人,一生坎坷,天妒紅顏

1936 年,南京玄武湖畔,熱戀中的程千帆與沈祖棻

1938年5月,沈祖棻夫婦來到重慶,隨後程千帆赴康定謀生,沈祖棻也遠去巴縣的蒙藏學校教書。1939年他們在重慶相見時沈祖棻感慨,“沽酒更無釵可拔,論文猶有燭能燒”。這一年他們在雅安度過的那個團圓的除夕是“故家簫鼓掩胡塵,中夜悲笳起”。而在共赴雅安途經渝州的時候,他們還經歷了轟炸,沈祖棻記錄當時的情形是“隕石如紅雨”,“看劫火,殘灰自舞,瓊樓珠館成塵土”。

1940年4月,祖棻經歷了一次大劫難。多病的她檢查出腹中生瘤,因此從雅安到成都就醫。誰承想醫院竟然發生了火災,沈祖棻差點半夜葬身火海。她拖著病軀逃出生天,其餘的物品全部付之一炬,連換洗的衣物都不曾帶出。程千帆聞訊趕來卻找不到她,還以為她已經喪生了。重逢後夫妻倆抱頭痛哭,慶幸劫後餘生。她將這次劫難寫成了《宴清都》一闋,其中有“誰扶病骨,愁認歸路”之語,半夜逃出火海面對的卻是“長街月沉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幸得梅社好友尉素秋、徐品玉給她寄來禦寒的衣物,詩友唐圭璋又把房子騰給她小住,在這種情形下才勉強渡過難關。可惜當年的玲瓏妙人已是貧病交加,再也沒有恢復元氣。

就在這次手術之前,沈祖棻曾致信給汪東、汪闢疆兩位老師,表明自己“愛文學,甚於生命”,如果詞稿與人只能二者留其一,她寧願“人亡而詞留也”,抗戰以來她看到的是“家園殘破,人民流離,生命草芥”,如果她因病離世,“所遺恨者,一則但悲不見九州同,一則從寄庵師學詞未成,如此而已。”舒蕪在多年後評價沈祖棻是“當得起愛國詩人的稱號而無愧色”,曾經錦衣玉食的嬌小姐在戰爭的磨難中褪去了青澀,逐漸顯現出她柔中帶剛的一面,也展現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民族危亡之際的傲骨與氣節。她的小詞不再是閨閣弱質的春花秋月,而是有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和更為深沉的悲憫。

除了記錄個人和家庭在戰爭中的流離與悲歡,為讀者留下一卷大時代中的小人物畫卷,沈祖棻的詞作中還有不少關注戰局,鍼砭時政的佳作。

女性詞作“集大成者”,沈祖棻:蘇州美人,一生坎坷,天妒紅顏

沈祖棻

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後香港淪陷,生靈塗炭,而孔二小姐卻在日軍登陸前數小時乘專機逃離,同機的還有她的傭人與愛犬,事情引發了社會各界的激烈聲討(又據學者楊天石考證,“飛機運洋狗”為《大公報》不實報道,實情是美國駕駛員看見仍有空位,順便帶幾隻狗飛重慶)。沈祖棻聞之憤慨不已,將這件事寫入了她的遊仙組詞《浣溪沙》:

一夕驚雷海變田,群龍何處駕瑤軿,素雲黃鶴擁飛仙。

周穆蟲沙空歷劫,淮南雞犬亦昇天,忍傳消息到人間。

這組詞在《大公報》發表,雖然名為遊仙詞,但明眼人都懂得其中的深意。國民黨元老於右任原本很賞識沈祖棻,看了這組詞便託人捎話給她,“你的詞非常好,但這類諷刺攻擊的詞於人於己都是無益,以後還是少做為好。”

在抗戰中度過了艱難歲月的沈祖棻沒能等來家人的團聚,她的老父幼妹都在抗戰中去世。1947年6月1日發生在珞珈山國民黨逮捕屠殺師生的慘案讓沈祖棻悲憤不已,她寫下了“如此人間無話說,淚花紅似血!”也是這一年,她38歲高齡產子,卻被庸醫在腹中遺落了一塊紗布。此後幾年她臥病不起,經歷大小數次手術,九死一生。親定《涉江詞》後祖棻結束了她作為詞人的創作生涯,但關於詞人與才女的讖語卻似乎一直伴隨著她。

才女之死,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1977年,沈祖棻終於和多年分離的丈夫團聚,外孫女也玉雪可愛,她幸福的晚年生活似乎就在眼前。6月27日,珞珈山下。前往江南探親的沈祖棻夫婦帶著心愛的外孫女早早返回武漢。女婿張威克僱了一輛電麻木(電動三輪車)到碼頭迎接,祖孫三代一同返家。司機酒後駕駛,一路開得飛快。活潑的早早在外婆懷裡折騰得厲害,爸爸把她抱到了自己這邊。眼看還有300米就要到家了,在武大印刷廠門前電麻木為避讓貨車竟直接撞上了電線杆。沈祖棻離得最近,受傷也最重,她被甩到了電線杆上,頭部受創陷入了昏迷。程千帆的手臂也骨折了。因交通不便,他們連忙打電話到程沈的工作單位武漢大學求助,中文系說正在開會,且退休職工應聯繫當地居委會。家人好容易在馬路上攔到一輛過路車,然而等傷者送至陸軍總院時已經無法搶救,當晚便在手術檯上過世了。

詞人李清照、葉嘉瑩和沈祖棻都歷經了許多人生的劫難,其中似乎又以沈祖棻的命運最為坎壈,此誠王國維之“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乎?

“沈斜陽”已逝,正如汪東當年所說:“問詞人南渡,有誰似,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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