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深似海，淺談《神鵰俠侶》中楊龍之戀與郭襄的情感剖析
《神鵰俠侶》是我認為最經典版本的金庸武俠。
而翻拍的影視劇版本我認為最好的則是95版古天樂的《神鵰俠侶》。
每年我都會重溫一次。
“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
“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什麼。”
今日看來仍是最悲壯的愛情詩篇。
林語堂曾經說過，賈寶玉是他生命中的耶穌．基督，將他的個人情感從吃人禮教中解放出來。楊過和小龍女的感情也是如此。
《神鵰俠侶》是金庸第五部小說，也是正式成為大師、寫《射鵰英雄傳》之後的第二部小說。
《射鵰英雄傳》是金庸作品的第一個分水嶺。和之前的兩部出道作《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有明顯的不同。
《書劍恩仇錄》很明顯是承襲舊章回小說的筆法，內容著重在江湖恩仇、奪寶殺賊、反清復明的基礎上。紅花會活脫脫又是一個梁山泊。這時候的稚嫩明顯可見，角色的塑造矛盾而薄弱，缺乏強而有力的內在動和象徵，失敗的主角跟偏狹的世界觀讓《書劍恩仇錄》無法從傳統武俠小說中起什麼積極的改變。而《碧血劍》則更失敗。
《書劍恩仇錄》至少還寫活了陳家洛以外的諸多角色。
後來金庸改變了寫法，不再是設計情節讓角色去演出，而是由人物性格主導情節發展。
事實證明這樣的寫作策略是對的，至少，是適合金庸和眾讀者的。
中國文學史也許以後會忘記陳家洛與霍青同，會忘記袁承志與溫青青。是的，要不是李安，誰還會記得李慕白？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不會忘記郭靖黃蓉，當然，也不會忘記楊過，忘不了金庸。
《神鵰俠侶》裡面的人物衝突性更多，令人深思人性的究竟、顛覆既有的刻板印象。
郭靖黃蓉可以捨身為國、對抗蒙古人，可又教育出一個任性自私嬌縱的郭芙，無緣無故惹出一堆麻煩事，還因一時氣憤就斷人一臂，對社會的貢獻評價，實難論斷。
而楊過、小龍女，個性真樸、秉性善良，雖然兩人沒有妨礙損害任何人的師生戀情受盡鄙視、嫌疑批評，還是執著死生契闊、天涯相隨的忠貞堅持。
楊過最初是作為一個悲劇英雄而存在的。
他的不合時宜，他的極端個性，以及他永遠用大哉問作為控訴的不屈態度。相較於男女情愛我覺得神鵰俠侶更重要的是個人對於情感解放與自由的追求，楊龍之戀只是一個導線，楊過這個炸彈在烈焰焚身的煉獄引爆是必然的趨勢。
楊過生命中遭遇過兩次重大沖突與提出控訴。
一次是面對社會價值的毫無餘地的抵制：
“我做了什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砍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我的妻子。”
這是他個人的性情與社會規範的衝突，對這個問題的不肯退讓讓楊過受盡苦楚顛沛流離，而第二次的問題更強烈，更巨大，也更切身。
殺郭靖，或是不殺郭靖？國仇家恨，情花奇毒，這兩層的壓力讓楊過成熟與昇華，這兩個巨大的考驗最終讓楊過的人格完整而得以成為一代宗師名列五絕。雖然和世界不斷的衝撞讓楊龍兩人傷痕累累，一者斷臂、一者失貞，並且間關阻隔16年，但終究成就楊過的高尚靈魂。
但不僅僅如此。
小龍女的真誠與平靜是楊過狂暴熾熱的靈魂的避風港，郭靖的大義無私是他終極人生價值的導師。小龍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郭靖是不計個人利益的聖人，楊過在這兩個人身上得到最高的理想性，但楊過遠比這兩個面向複雜。
應該說，作為金庸筆下筆觸最濃烈最密集的角色，楊過遠遠的比所有人複雜，比所看得到的複雜。他是至情至性，有血有肉的真人，活生生的人。
對郭芙是沒有來由的原諒與救贖：
“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 ”
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是的，郭家三代與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只要一言一諾，他願意為任何人一死以報。
楊過願意為任何人死，唯有小龍女是他知己：
“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最高貴的靈魂卻受盡最煎熬的痛苦，這才讓他古怪顛狂，但他的內心卻實實在在是痴心人，潑膽漢，是個腦子一熱，不計生死不畏奸險的血性人，郭靖確實啟發他將這熱腸連結到整體社會的福祉，但其實也消解了楊過的衝突性與複雜性。因為華山論劍的楊過已經是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人物。
縱使小說是圓滿結尾，但楊過仍是悲劇人物，因為楊過作為一個不妥協主義者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質疑世界。但當他歸化到正統武林被世間認可，這時這個角色的存在還有什麼張力？還有什麼掙扎？
中國傳統禮教真像那一叢叢豔麗的情花，看似悅目卻奇毒無比，我們讚賞用情專一的傳統美德，卻不知這讓古今多少至情至性的好漢誤入歧途，就連最基本對男女用情的標準就不一，古往今來仁人志士，三妻四妾不在話下，我們還能期待炎黃子孫在此束縛之下能如何發展。
同樣的痴情，李莫愁卻不得善終，若要論身世，莫愁似乎也不一定比得上楊過，同樣深受情花之毒，四路英雄好漢誰能忘了楊過之妻小龍女而去記得莫愁已死的情郎，郭靖給了楊過改過的機會，而誰又給李莫愁了？
沒有人會記得李莫愁對襄兒的好，她的死似乎激不起汩汩生命洪流的半分漣漪，正如沒有人會記得為了成就一個神鵰俠楊過有多少李莫愁在如此禮教中喪身，而誤入歧途。
絕情谷是《神鵰俠侶》中最象徵性最寓言的地點。
楊過半生顛沛流離的命運幾乎可說是盡出於此，從十七回絕情幽谷，到三十二回情是何物，甚至到三十八回生死茫茫，故事的場景跟情節都環繞著絕情谷這個地方。
要注意的是，金庸筆下從來沒有一個場景具有這麼高的描寫密度。
為了絕情谷的半枚絕情丹，楊過從生到死，從正到邪掙扎反覆來回了好幾次，一身奇毒惡毒糾纏，生死決定於一個性情怪戾陰惡的老太婆。
究竟，絕情谷與情花象徵什麼？為什麼這麼重要？
絕情谷實則代表楊過在情感解放上的終極試煉。
而絕情谷的情花，是最終也最嚴苛的考驗。
情花生在谷底，而唯有絕情丹可解，但絕情丹浸在砒霜中，這已經是十分鮮明的象徵意義。
情之毒不來自情之所鍾，而是來自絕情對人性的殘伐與扭曲。谷中人不笑不怒不愛不恨，極盡對人性的壓抑，他們不喝酒不吃肉不享樂甚至也不出世間，表面上與世無爭又遺世獨立，但就是這樣的環境對人性的扭曲，讓谷中光鮮的外表下，藏著滿是鱷魚的深潭並培養出情感扭曲而生的惡意。
情花，就是金庸對於詮釋愛情最大的諷刺實物。
哀莫大於心死，吃下絕情丹無異於吃下毒藥，放棄人生的樂趣與存在的意義。絕情丹之外的解藥也是同一象徵——斷腸草。禁絕人性的解放與情感的追求，禁絕生命的體驗與世界的刺激，因此當初情花會留在絕情谷，也正是植因於絕情谷刻意的與世隔絕，一重扣一重的鮮明意象在在指出了：情之毒不來自情之所鍾，而來自情之所禁。
人性的扭曲與人性的解放產生的衝撞，就是與楊過一生悲劇糾結膠葛的情花奇毒。
是的，迫害楊過的不只是禮教道德，更重要的是人性之偽與人性之扭曲。
而這兩個特質的具體形象就是絕情谷主公孫止。
公孫止的武功是虛假的金刀黑劍，是不合自然的全身閉穴，這兩大絕技讓他自恃可以盤據一方，但其實，虛假的面具是掩蓋不了扭曲下產生的慾望與醜惡。裘千尺一語道破公孫止的人為徒勞：“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所以當初最先入絕情谷的小龍女之所以入谷，為的就是她覺得這個沒有情感的世界可以讓他忘記楊過，忘記楊過那融化她冰冷內心的火焰。
人情之偽表面上可以壓下內心對感情的真正渴望，但這必須建立在沒有接觸到真性情的人才能成立。
所以，絕情谷的解放或是覆滅，起於至情至性，視天下禮法束縛陳規於無物的天下第一逍遙人老頑童周伯通。周伯通痴但不愚，頑卻不惡，所以他大鬧絕情谷，為的只是「看不下去」四個字。絕情谷處處不通人情不順人意而周伯通卻只為逍遙順遂而活，所以反而清楚看見了絕情谷的邪惡與汙穢，他說：
“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
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
真正身重情毒的其實只有三個人——李莫愁，公孫止與裘千尺。
李莫愁絕情，公孫止虛情，裘千尺無情。
而這三人先後死於絕情谷，也都與楊龍二人作對，並使他們各自中了不治之毒。
他們三人是容不下楊過性情解放的結盟，即使壓抑得了自己的天性，卻壓抑不了至情至性的血性人楊過，因此只能毒害他。而這三個人，都中了情毒。
黃蓉過於斧鑿一番話正點明瞭此點：“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為，害人害己，到這時候悔悟，早就遲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神鵰俠侶》中小龍女對楊過說的這句話：“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我想李莫愁的情郎若還有情有義，即使欺瞞也好，也向李莫愁說一句「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或多或少，倘若李莫愁不是為情所困可能她的命運就此改變。問世間，情為何物？
鐵長幫幫主蓋世一時，也將化為骨灰，冬雪融後明年復再下，只是雪粒皆不是去年之物，到底人為何會為名利、男女之情、與離別而黯然銷魂呢？
如凌波下凡的綽約仙子，純潔美麗的小龍女悽慘的被奪去貞節，楊過不但完全不愚蠢的介意，還是堅持他的愛戀。楊過噩運喪失一隻手臂，小龍女也全然不介意，更覺得需要陪伴照顧他。
兩人都因為對方所受的傷害，不離不棄、一生相隨，他們的愛情結合因之不受到批評詆譭，更讓人相信他們的忠貞不渝。反之，外在形象端正高潔的全真教弟子，卻是犯了淫戒、汙毀人清白的奸賊，郭靖、黃蓉這對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俠義之士之女，是無端傷人、恩將仇報的罪人。
再看 《神鵰俠侶》不禁發出這樣一個疑問，為何金庸要如此安排劇情？
今次再想一回，我猜想是金庸在顛覆解構的同時，也不能免俗的想去強化兩人相伴一生的合理性，增加這段戀情令人同情動人的純真高貴。
整部小說的基調是以楊過生命的歷程，再以楊過生命中的女人為之彰顯。楊過生命中的各個面向，以及他這個人深刻的複雜性，必須要經過他生命中的這些女人才得以圓滿完整。
對於其他楊過生命中的女人而言，楊過滿足了她們心中完美的愛情形象。與陸無雙是狂放不羈，在程瑛之前是至誠君子，在公孫綠萼是嘻笑跳脫的秉性，在完顏萍前又是武功高強智計百出的明幫暗助。
在郭芙是孤傲不馴，在郭襄面前又是可親可敬可慕可愛可終身追尋曖昧的"大哥哥"。
楊過的複雜深情在每個人的眼中都有不同面向的詮釋與解讀，而這個映照的代價是她們一生的痛苦，或深或淺在心中都有個永遠的遺憾。
李莫愁曾對程瑛說過：“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
一語成讖。何止是她？陸無雙，郭襄，公孫綠萼乃至郭芙何嘗不是如此？
畢竟，被楊過這樣如火的性情燒灼的傷口得賠上一整個青春來治癒。
時光荏苒，每每在孤寂獨處之時，我總會翻一翻《神鵰俠侶》、張愛玲的《赤地之戀》與李安的《臥虎藏龍》，深覺其中太多情同意合，不知該喜該悲，人生不就是不斷的從不如意的事情跳脫再從中體悟人生哲理嗎？
此時此刻有多少人正為不如意而憂愁而領悟出類似的哲理，不，我可不想要這樣啊，若能在古墓清靜地度過一生，此生無憾，但若無歷經眾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怎能天生就熟習那無比寧靜的美好，這世上畢竟還是有太多矛盾，因為無法逃避，只能昇華痛楚，撫平一波波無奈。
這是我看原著後的一個最大感受。
當楊過心中不滅的火不再灼熱，這時候的楊過相形黯然失色了。
所以《神鵰俠侶》楊過落幕的令人感到奇怪，這在金庸的長篇是唯一的奇怪結尾，看看神鵰俠侶最後的一幕：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什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不奇怪嗎？其實楊過十六年後的墜崖是可以死的。風陵夜話之後的章節從很多角度來看不寫是比較好的。我相信金庸一定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且不只一次。
不過，金庸在這短短七話中，創造了另一個絕無僅有的精彩人物——郭襄。
這正是大師手筆，看似牽強卻又能再掀高峰。為了郭襄，那這七話再牽強再離奇都值得了，因為郭襄是金庸筆下第一奇女子，也是唯一的女俠。
郭襄的品貌，個性皆是上上之流，這樣的女角無論放在哪部書裡，都能讓人難忘，就算為她單獨成書也不驚訝。以金老對於郭襄的創造滿意無比，理當也可以像對胡斐一樣，訴寫著另外一本《郭襄外傳》。
但是在《倚天屠龍記》裡，郭襄也是隻有這短短的前幾回，從此芳蹤杳淼。
仔細一想，郭襄的創造實在是在為小龍女出場的鋪路，小龍女的光芒越微弱，郭襄的影子就越茁壯，沒有小龍女的光源，郭襄也就不成影。
小龍女出現後，郭襄從此隱附在兩人的感情，再也不能獨大。
而郭襄這般美好的人，為什麼都只能短短出現在其他主角未出現的章回小說裡自成一派？因為她的耀眼是專為楊過後期所創造的獨創佳作，用郭芙的品行反面而著，又增添其他女角的優點，襁褓里長大，她是不具人性的風情畫。
她的出現，是增加最後半部的楊龍愛情，連楊過的光芒都沒有郭襄耀眼。
有人曾說，沒有郭襄的出場，楊過又有什麼可看性，沒有郭襄，後半部會這麼精采嗎？
郭襄的出現的確精采無比，可是仔細讀來這只是郭襄的精采。
她個性豪爽與人都能成為朋友；她善體人意，為楊龍之愛祝禱；她好打不平，見金輪殘殺無辜，就無法停止對金輪的責罵；她重情重義，為楊過墜下深崖求楊過不死；被金輪所囚，成為兩大國家對戰的人質，也不怕死。
郭襄在神鵰是獨立的主角，她與每人看似都有一段糾葛，但也和每人沒有深刻的交集，因為她的出現就是要獨自成為這部後半段的中心，另一段愛情故事。
金老在後半部選擇壯大郭襄，而捨棄楊過跟小龍女的相思，跟楊過成為神鵰俠的事蹟。看似要點岀郭襄跟楊過的另一段感情糾葛，好輝映《神鵰俠侶》愛情的主題，但是小龍女與楊過的情早已深入人心，郭襄也成為另一個為愛痴迷的人物。
為楊過痴迷的女角已經夠多了，若非金老一意寫出郭襄無限大的美好，甚至不安排其他女角的出場與郭襄抗衡，郭襄最終也只是楊過跟讀者心裡的一個淡淡的回憶。
在《倚天屠龍記》中她與崑崙三聖的交集，如果可以有好的結局，不失為另一段美好的情分。
但金老不敢這麼寫，原因就是郭襄在神鵰的美好實在不能再將她與別的人連成一線，這會讓他創出的郭襄成為瑕疵品。將神鵰後半部跟倚天前幾回的郭襄挑出來，就會發現，沒有楊龍這微弱的光源照亮郭襄的影子，郭襄便沒有了話題性。
於是金老更不能為郭襄獨立成書，楊龍的愛情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楊過等妻16年，郭襄都無法見縫插針，因為一旦介入，必定會毀了經典。
熟悉的旋律再次在耳邊響起，好想再重溫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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