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社會 新銳散文 2018-12-15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每天早晨的固定時間,在路邊的固定位置重複著一幅畫面:修車人從三輪車上一樣一樣地拿出工具盒、小馬紮、方桌、棋盤,修車攤後面向陽的牆根下,幾個老人已早早地或站或坐在那裡,或眼神發呆地望著路上的車來人往,或比比劃劃地討論著家事國事。那些老人的臉上看起來沒有絲毫的焦慮與匆忙,他們餘下的人生時光,至少在這一刻,不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自己——每天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不用按時上班,不用再去為成家立業的兒女操心受累,不再為自己最基本的溫飽發愁。

一個饅頭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在公交站牌下等車,不遠處的商鋪臺階上,兩個不知是六十多歲還是七十多歲的環衛工人坐著休息閒嘮的聲音不經意間入耳;她們圍著褪色的不知是黃色還是灰色的頭巾,頭巾外露出的灰色白色亂髮、和被塵土遮上一層灰黑的模糊面容,讓我看不出具體的年紀。

一個老太太手裡提著的塑料袋上,沾著似是菜葉湯汁的斑漬,袋子裡是一個饅頭;饅頭被一隻黑瘦的手拿出來,在愁眉苦臉地絮絮叨叨中,舉在了另一個老太太的眼前:“唉,不知是誰扔進垃圾桶的,我聞了聞一點兒餿味兒也沒有,你聞聞。給你吧,帶回家熥熥吃。”“真是的,現在的小孩兒們忒浪費了。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吃吧。我撿了個水壺,給你看看。”另一個老太太手撐著臺階一使勁站起來,細碎興奮的腳步來到路邊的運送垃圾專用小三輪前,從橫掛在車斗後的一個鼓鼓囊囊自制大口袋裡,摸索著翻出一個薰得黑乎乎的鐵壺,一邊往回走一邊舉起來衝著太陽照著壺底,帶著幾分得意似的神情坐回臺階上,向同伴展示著自己的“戰果”:“除了沒有蓋,一點兒也不漏。你要嗎?再做個蓋安上還可以接著用好長時間哩!”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間或掃一眼大街,應該不是看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而是看路上有沒有出現新的垃圾。

很少看到她們臉上有過無憂無慮的笑容,同樣顏色工作服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老人,在看向身邊陌生人的表情裡,很多時候是麻木漠然;在免費早餐屋的窗口前,當我把又大又白的熱饅頭遞到他們手裡的時候,在很多老人臉上依然看不出發自內心的喜色。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饅頭、鹹菜、小米粥都是社會熱心人士無償提供的,讓環衛工人隨便吃;雖然吃的不是自己家的東西,但花錢僱來管理早餐分發工作的那個腿有點兒瘸的中年婦女,臉上還是經常帶著怒氣,一遍又一遍斥責著一個又一個老人:“你不是剛拿走兩個饅頭嗎?怎麼又回來了?”幫忙的義工們有些不忍心,勸管理員對老人態度好些。她開始訴苦:“你們是不知道這幫人有多能吃,就是大小夥子也不見得趕得上!看見了嗎?”她指了指剛拿了一個饅頭的那個走路有些不穩似乎從門外突然進來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老太太背影,“就這個老太太,七十好幾了,一頓吃三個大饅頭,你要是不親眼看見能信嗎?唉!何苦呢,撐得不難受嗎?就是為了中午不用再吃飯了。”正說著,一個腰板挺直看起來身體壯實的老人過來拿饅頭,管理員大聲趕他走:“你這是來回幾趟了,饅頭沒有了,快走快走!”老人指著笸籮說:“不是還有那麼多嗎?”“人家別人就不吃了嗎?一人兩個,都是按數來的,你吃了,後面來的人吃什麼!”老人就是站著不走,在那裡伸著手等著。我看不過去,給了他一個饅頭;他說:“再給個大點兒的吧!”管理員氣壞了:“嘿!本來就不該給你,你還再要個大的!”老人走遠了,管理員在背後剜了一眼說:“就沒見過這種人!不光吃得多,還帶偷拿的。你們猜他用什麼法兒?端著個帶蓋兒的飯盆卻不打粥,先領兩個饅頭放進去蓋上蓋兒,再回來接著領饅頭。”她一邊氣憤地說著,一邊從冰櫃裡又拿出一袋子饅頭倒進籠屜里加熱。大廳裡是一片沉默的土黃色,聽不見高聲的言語,也對窗口這邊的斥責置若罔聞,一個老人走到粥桶前,用鐵勺颳著桶底的聲音此時如此刺耳。

一間小屋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剛來這個城市時,租住在公園附近的一處平房裡,房子的主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被女兒女婿送到了養老院。住得時間長了,關於老人的那些故事便在鄰居口中清晰起來:老太太的老伴還健在的時候,老兩口靠老頭兒數目不低的退休金過得挺滋潤,女兒家就隔著一條公路,老少幾代人其樂融融;老頭兒突發腦溢血離世,女兒女婿便商量著把老太太送進了養老院,但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又自己跑了回來,跑回了與老頭兒共度過晚年美好時光的小平房;又送回去,又跑回來。在女兒女婿口中那個得了“精神病”一直往回跑的老太太,在我居住的一年多時間裡,倒是一次也沒有往回跑,不知是習慣了養老院的環境,還是……我不願去多想。

後來,曾與一個同樣沒家沒業的朋友一起寄住在個體養老院的一間閒房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那些老人,讓我又想起了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才明白她為什麼一次次地往回跑。那些在接近生命盡頭處只剩下飽暖之慾、甚至連飢寒也渾然不覺的老人,在陽光晴好的冬日裡,穿著滿是油漬髒泥的黑棉襖黑棉褲,拘拘縮縮蹲倚在磚屑脫落的低矮舊房牆根下、窩囚在宿舍破門前的椅子上,眼神呆滯,任鼻涕口水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晶亮。在前排平房長期租住的臨時鄰居,習以為常地掃了一眼那些似乎沒有了靈魂的老弱軀體,帶著戲謔的口吻:“人老了,也就是那麼回事。今天早上去廁所蹲坑時候,又救起一個掉進茅坑的老頭兒,一星期怎麼說也得救三四個。”對於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延續著生命的老人,不忍細想他們生活的細節,更沒有走進過他們居住的小屋;這些渾身散發著臭哄哄怪味的被人嫌棄的微弱生命,沒有人會為他們某一天的突然消失而感到奇怪,就像又一個春天到來時落葉早已腐爛化為泥土一樣無人在意、無跡可尋。

路過新蓋的一片敬老院,一座座小樓整齊乾淨,看不到現在住在裡面老人們的生活狀態。看著身邊的小樓,妻子說,等我們老了,也去敬老院,不用兒子管,老頭兒老太太們在一起多熱鬧啊,應該也挺幸福的。對於妻子的憧憬,我不置可否,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那些流著鼻涕的呆滯老人,在我心裡留下了太深的陰影。

一條路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同樣是活著,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的老人,他們的活著不過是延續著毫無意義的時間,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最後時刻到來;同樣不能帶來經濟價值、反而要比老人投入更大精力的孩子,他們的活著,是在延續著不知能不能實現的家長幻夢;孩子長大後,又繼續沿著那條血脈往下疼愛著他們的兒女,哪怕他們將對兒女之愛的十分之一、萬分之一反哺於上一輩、上幾輩的時候,那些老人也會感到莫大地知足。

早晨,一直看著孩子揹著書包進了學校大門,直到孩子在校園裡拐了彎看不見了,才在胡思亂想的惦念中收回目光;怕他被後面亂跑的小朋友撞倒了,怕他被剛開進學校裡的一輛車碰到了,怕他熱了不知道把外衣脫下來,怕他被班上的同學欺負不敢和老師說,怕他在課堂上犯了錯被老師批評。那些年老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目光裡的各種不放心比年輕父母更甚。在後面“嘀嘀”不止的又一波送孩子家長的催促聲中,學校門口的前一波年輕年老家長一臉不捨地離去。每一天的主題,都離不開孩子的飢飽冷暖喜怒哀樂,那麼多人,將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留給了孩子。

傍晚,那些三輪車、自行車又橫七豎八擠在學校門前,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那些老人,又扒著電動門在那裡早早等候。透過電動門,老人們可以看到操場上孩子們來回跑動的身影,但還是因為距離太遠分不清到底是誰家的孩子。電動門緩緩打開,最前面的老人等不及門完全打開,擠著繞著快速靠近院裡排好隊的孩子們。當後面接孩子的家長走到門前的時候,正與揹著書包的老人們相遇,向外擠的老人們領著各自的孩子將人群分割成數條支流後,又在孩子的帶領下衝向文具店、玩具店、小吃攤,在小販狡黠的熱情笑容裡,老人掏錢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一邊掏錢一邊陶醉於那張活潑可愛容易滿足的小小笑臉。

一對對老人與孩子,將長長短短的夕影留在這條來來回回的熟悉路上,一天天重複的情景,將餘生歲月流逝於一個個衣食無憂的天真童年裡,老人心裡等著盼著孩子長大後的明天,孩子眼裡只有今天的簡單快樂。

幸福的身影從那個修車攤前經過,那幅固定的畫面與昨日沒有什麼不同:低頭修車的老人依舊沒有抬頭,專心地為即將得到的幾塊錢忙碌著;那一群圍著棋盤的老人鏖戰正酣,這就是他們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那個倚著牆根呆望著路上人來人往的老人,在被所有人忽略的生存狀態中,亦對任何人、任何事再無悲欣之情,空洞的眼神似絕了人世間最後的牽念。


在別人眼中失去任何價值時,老人還如何保持尊嚴

作者簡介:王福利,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散文學會會員,河北民俗協會會員,河北採風學會會員,滄州作協會員。在《滄州日報》、《燕趙都市報》、《人民代表報》、《散文風》、《散文選刊》、《中華辭賦》等報刊發表散文、辭賦20餘萬字。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