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記|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碳

“大觀園”記|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碳

作者

楊樹

女孩子就是要“作”起來才更活色生香。大部分人不喜歡襲人是因為她就像我們小學班級裡的女班長,從來不“作”。她認真、努力、乖巧,還擅長充當老師的奸細!相對來說,小壞蛋晴雯更像是自己人。

寶玉呢?他是班主任家的孩子,他跟我們不是同一個人類。

妥妥當當的襲人天生就適合做糟糠之妻,大開大闔的晴雯卻是一個獵物。來自狩獵部落的男人基因中保留著追逐的記憶,一個奔跑著的充滿活力的“作”女,更容易牽動男性的目光——晴雯就是怡紅院中活力四射的一個尤物。

作,就是要給對方添麻煩,要一驚一乍、幼稚可笑、不講道理……刻薄而小性的林黛玉只是另外一種“作”法罷了。壞的關係將人變成魔鬼(簡單而有情有義的薛蟠遇上百媚千嬌的夏金桂後,兩人都變成了惡魔,並先後搭上了性命),好的關係就是一個在開心地“作”,另一個在愉快地“受”。

好的關係將人變成孩子——孩子就是生來作的!

襲人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寶玉,在她心中寶玉安好便是晴天;但寶玉的目光常常被晴雯吸引。

社會就是一片森林,每一個男人都是獵手,而每一個作的女人就是一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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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怡紅院乃至整個大觀園,晴雯都是一個異類……她大大咧咧、輕狂無忌的做派與周圍屏聲斂氣、小心翼翼的氛圍形成明顯反差。大觀園真的為她預留了生存空間嗎?

晴雯的人生表面上是被王善寶家的毀掉的。大觀園裡發現不明敏感物繡春囊,王夫人感覺事態嚴重。王善寶家的卻趁機參了晴雯一本——晴雯在最糟糕的時候進入王夫人的視野,這就註定了她的悲劇人生。讓人驚奇的是在此之前王夫人根本就不認識晴雯。晴雯出主意讓寶玉裝病那次,上夜的婆子說沒有發現異常,晴雯便以去回太太相威脅。她真正想告訴那些婆子的是,她跟太太關係密切——那一天,晴雯就是一個謊稱中央有人的江湖騙子。

主子跟奴才之間距離遙遠,但我們還是很難想象晴雯作為寶玉排名第二的大丫鬟,王夫人竟然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她還是老祖宗空降過來的人。

晴雯在盛怒的王夫人面前刻意強調了這一點……她知道她這一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她的護身符。晴雯肯定不算是會說話的人,此時抬出老祖宗,分明是來壓王夫人的。作為榮府當家人的王夫人肯定不吃這一套——那我就回了老祖宗再攆你!

事實上王夫人攆晴雯並未請示老祖宗,王夫人只是在晴雯死後才輕描淡寫地知會老祖宗,說晴雯害“女兒癆”病死了。

王夫人真的完全無視晴雯曾經是老祖宗身邊人這一身份嗎?我們相信她在向老祖宗解釋攆走晴雯時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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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跟老太太正式談論晴雯,這肯定是唯一的一次。王夫人投訴晴雯主要是兩方面的問題:女兒癆、不穩重。

“女兒癆”的說法太惡毒了。沒有人可以牽扯到這個白色瘟疫後還有機會留在大觀園裡,王夫人這個謊言驚天動地又缺乏任何證據,奇怪的是老太太並沒有深究。王夫人大概也覺得她需要一個更有說服力、也更真實的理由向老祖宗交代。她給晴雯定的第二條罪狀是——不穩重。

模樣、言談、針線這三樣晴雯皆是丫頭中的頭牌,老太太把她安排給寶玉是相信這正是寶玉需要的。再加上悶葫蘆的襲人,寶玉身邊有了這兩個“跟前人”,老太太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了……

穩重是老祖宗對花襲人的要求,除此之外,老祖宗還希望她的寶玉身邊有一個標緻而伶俐的人,這個人就應該是晴雯。我們是否可以說,老祖宗既不希望寶玉成為賈赦那樣放浪的人,也不希望他成為第二個賈政。如果沒有襲人的溫柔沉靜,寶玉有可能變成另一個賈赦的話;缺少了活色生香的晴雯,寶玉也有可能成為另一個賈政。

襲人和晴雯,她們一靜一動、一文一武,最終將成就寶玉進退有度、沉穩卻不失情趣的美滿人生——這有可能就是老祖宗的百年大計。

現在晴雯被清除了,老太太會“糾正”王夫人嗎?畢竟晴雯的分量不夠,若為一個丫頭跟副手翻臉,那就不是老祖宗了。但是做副手的永遠應該記住:老大沒反對,不代表他心裡贊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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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夫人看來,晴雯對寶玉的價值只是一個成精的狐狸!

十六歲玉碎的花季少女,五年八個月的恣睢人生——晴雯能說是事業有成嗎?但寶玉就是這麼認定的。他定義中的事業有成,是指晴雯最終成為了芙蓉花仙。

一個尚未完全成年的女孩子有什麼差錯不能原諒呢?何況她確實沒有觸犯什麼天條。這也是晴雯死前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她並沒有私情蜜意去勾引寶玉,如何就一口咬定她就是狐狸精呢!自己樣子雖生的“略好些”,但這怎麼就成了死罪呢?

抄檢大觀園是一次標誌性事件,它將所有人視作潛在敵人,方式生硬,打擊面無限放大。入畫本無大錯,卻碰上了狷介的惜春,被堅決退回。迎春的頭牌丫頭司棋犯的確是“死罪”,臨走時又拉拉扯扯、哭哭啼啼,被辦事的周瑞家的又加了許多難聽話,司琪屬於自取其辱……更不堪的是這些正好被寶玉看見。他可以做什麼嗎?山雨欲來,同為“副小姐”的晴雯顯然就是下一個羔羊。這是寶玉第一次感覺到無能為力,即便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正在遭受摧殘。

跟寶玉感受不同的是,聽聞這一消息的婆子們直呼阿彌陀佛,老天有眼,除了這個禍害妖精,大家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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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晴雯從未將那些婆子們放在心上,她有寶玉就足夠了。

明兒我們都走了——幾乎是晴雯掛在嘴邊的話,不管誰試圖靠近寶玉,她就拿這句話發出威脅……她說的是她們跟寶玉的關係。她在強調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也是她自我重要感的表現。

那次跟寶玉拌嘴,寶玉竟然以攆走她的方式來解決紛爭,這傷到晴雯的心了嗎?那似乎就是在無意中提醒她的真實身份!“鳳凰混在烏鴉隊”,但鳳凰就是鳳凰,烏鴉永遠是烏鴉。儘管把門關起來,寶玉倒像是她們的小廝,但打開門他就可以要她們的命!

怡紅院裡似乎只有晴雯不明白這個大道理——即便在寶玉面前,如果一味去“作”的話,她也有可能因作過頭而自取其辱。更糟糕的是晴雯還私自將“作”的範圍無限放大了。

作就是刷存在感,作出天際的人卻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晴雯一直都在“作”,她深知自己在寶玉心目中的位置,就像“撕扇”那次,她大概以為自己就是烽火戲諸侯那天的褒姒吧;寶玉一番開心就好的大道理似乎是在授予晴雯某種特權。

但寶玉是周幽王嗎?在縱容晴雯胡鬧時,他像周幽王一樣“昏庸”,問題是王夫人才是真正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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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本來是可以靠本事留在怡紅院的,比如她過硬的針線活。

會“界線”究竟有多重要?就好像同樣是大學畢業,別人不過是英語四級過關拿了學位證書,晴雯硬是過了十級,比那些英語專業的還牛呢!

但是晴雯靠補雀金裘“掙命”的道理還是讓人疑惑。書中為這事做了許多鋪墊。先是寶琴出場,賈母喜歡的了不得,不但要求她跟著自己住,還逼著王夫人認了乾女兒;下雪時,老太太將自己壓箱底的好衣裳——鳧靨裘送了薛寶琴。接著是襲人因母親去世回家不在怡紅院,晴雯又如何病的嚴重;再是老祖宗如何鄭重其事地送這件雀金裘給寶玉,卻讓他燒了個連專業裁縫都補不了的洞,又趕上舅老爺生日,連老太太都去的,且命就穿這件去……

“晴雯準備補裘了!” 好像老太太送這件衣裳就是為了表現一下晴雯的心靈手巧和對寶玉的一片真情。書中細節無數,這大概就是其中最不自然的一個了。

這件晴雯個人奮鬥史中最重要的物證,後來到了襲人嘴裡卻變成了——孔雀褂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劉姥姥身上的一件什麼棉襖呢。一方面透露出襲人之“俗”(老太太送給寶玉時強調的是它的材料:雀金呢),另一方面,在襲人看來這事也不像晴雯自己認為的那麼驚天動地——不就是給一件褂子補了個窟窿嗎?

晴雯補窟窿那次襲人沒在怡紅院。襲人的模樣自然比不上,針線活兒也比不上晴雯嗎?襲人曾當面揭露晴雯——平時叫你做個針線,你都推三阻四的,那不也是寶玉的活?這一次不顧命地做給他,又是什麼原故?

面對如此犀利的襲人,晴雯委屈的小眼神裡只有三個字——求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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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相信晴雯是清白的。晴雯的“清白”之一,是她死在了前八十回;其二,借她嫂子燈姑娘的口最後還了她一個道德清白。

以延攬天下英雄為樂的燈姑娘應該不會輕易夸人的。晴雯的確不是狐狸精,她只是一直在作,包括她對小丫頭墜兒的嫉惡如仇——直到將自己作死。她在可勁作的時候,還記得自己只是賴家買來轉送老祖宗的一個禮物嗎?

晴雯的嫵媚與風情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針線活以及那兩根太過扎眼的紅指甲……兩寸長的紅指甲與過硬的針線功夫共同構成了晴雯的人生——明亮固然是好的,但她的形象始終停留在刺眼階段!

寶玉心裡自然很有你,你可以隨便作,但是這個世界不是寶玉說了算,也不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你——正如你那兩根通紅的長指甲一樣,在寶玉眼裡是鮮花,在王夫人眼裡就是毒藥。某些色彩從來就是主子專享的,誰準你一個丫頭如此妖嬈的?

晴雯最後用剪下來的紅指甲交換寶玉一件小衣的行為本來就多餘了。她還特意交代寶玉,如果有人問起,不用隱瞞就說是她的。她不清楚的是,關於她的那一段故事已經結束了。寶玉肯定不會向襲人她們提起發生在燈姑娘家的這段小插曲。

林妹妹最後滿心裡裝著她的寶玉離開了這個世界,眉眼像林妹妹的晴雯則一無所有地屈死在蘆蓆土炕上。我們唯一不明白的是晴雯何苦最後要如此“弄髒”自己呢。

我們都相信晴雯那兩根紅指甲會被寶玉保存很久,但他們之間的情分也只有這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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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最後一次會面是在寶玉的夢中完成的。晴雯託夢給寶玉說,她從此去了,並祝寶玉和襲人他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晴雯原本的算盤是這個美好的未來也有她的一份,但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在王善寶家的這條陰溝裡翻了船。先是老媽子聚賭惹得老祖宗發了雷霆之怒,繡春囊一事更是讓王夫人如臨大敵。就在這個關鍵時候,王善寶家的給晴雯下了個套——模樣好、嘴伶俐、愛罵人,每一樣都折在了王夫人心裡。

在此之前,寶玉因備考不及,恐怕難以塞責,正焦躁時,小丫頭金星玻璃跑進來報告說有人從牆上跳下來了。晴雯便心生一計,藉故說寶玉嚇到了,以躲避賈政問書。但“翻牆”在賈母看來是天大的事,於是她親自查辦上夜聚賭奶子,然後就是繡春囊事件,王善寶家的帶隊抄檢大觀園,晴雯進入王夫人視野……事情最初是因晴雯而起,說起來她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我們當然不指望晴雯會主動站出來,去打碎世界的“後腦勺”,但她徹底失敗的人生,對所有人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眉眼像林妹妹的——林黛玉僅僅是那個躺著中槍的人。眉眼同樣像林妹妹的尤二姐、尤三姐至少是在掙扎之後,自己決定放棄的。同樣花為肌膚雪為腸的晴雯姑娘卻被迫死在了那個名聲極壞的燈姑娘家中。

我們可能很難理解面對晴雯的遭遇,寶玉就只能哭嗎?王夫人發了雷霆之怒,寶玉可以去求老祖宗。老祖宗當然不會為一個丫頭跟王夫人反目——即便那個丫頭是晴雯,這跟王夫人為兩個婆子“得罪”鳳姐性質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作為紈絝世子的賈寶玉還能做什麼?

他看著晴雯被人架出怡紅院,只是心裡覺得十分迷茫罷了……其實就在不久前他自己也曾幾乎把她攆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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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曾經無限美好的怡紅院時光只是留在了他們的記憶中。

第64回,賈敬停靈在家,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那一日並無重要客人,寶玉便回怡紅院。寶玉沒進門,就跟邊笑邊往外跑的芳官撞了個滿懷,芳官道:你怎麼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她要打我呢。接著聽見房裡物品撒落一地的聲音,隨後晴雯追了出來:寶玉不在家,看誰救你!然後就撞見寶玉護住芳官求情。晴雯笑罵芳官是狐狸精變的,竟能拘神遣將了。原來是遊戲中芳官輸了又不肯受罰,因此被晴雯追打。

面對此種情景,作為怡紅院的主人,寶玉十分歡喜:就怕你們寂寞貪睡,如此玩樂甚好!

如此鮮活的場景該是大觀園中有的嗎?就像恣肆爛漫的晴雯究竟該不該屬於寶玉讓我們迷惑一樣。

柳湘蓮被道士度了,尤氏二姐妹先後逝去,寶玉也被弄得情色若痴。這日清晨寶玉起床後正百無聊賴,襲人叫他去“勸架”。寶玉走到旁邊一看,晴雯、麝月按住芳官在床上胳肢呢。三人被子不疊,大衣也不穿,晴雯騎在芳官身上,旁邊麝月還在抓芳官的肋肢,芳官仰躺在炕上,兩腳亂蹬,早已笑的喘不過氣了。寶玉過來幫忙,四個人裹在一起嘰嘰呱呱,倒是十分熱鬧。李紈的丫頭碧月來取手帕子剛好撞見這活潑潑的場景,便羨慕的不得了。

其實此時離晴雯被攆的日子已經沒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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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已死,怡紅公子一改往日頹式,突然變得才思敏捷、文如泉湧。一曲《姽嫿詞》百轉千回、迴腸蕩氣。這一次聽說寶玉要做古體長歌,連無比拘謹的賈政都第一次對著寶玉展露笑容,還親自執筆將寶玉的“代表作”錄下。

這一切就發生在寶玉得知晴雯死訊的幾分鐘之後。轉瞬間寶玉又將無限纏綿的情思切換到晴雯身上。芙蓉池畔,立地而成《芙蓉女兒誄》,長篇大論、風流奇異……加上林四娘詞,賈寶玉一生之兩篇“代表作”半日內已經出爐。

文采如此飛揚,確實顯得有些輕浮而肉麻了。接下來再與黛玉推敲什麼“紅綃帳裡”還是“茜紗窗下”——如此“消費”晴雯,已經屬於噁心級別了。

是男兒薄情,還是晴雯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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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正在輸入中……”對晴雯來說,如果對方是寶玉,那麼她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但我們相信,賈寶玉根本就沒有打算對她說什麼——因為寶玉的朋友圈裡根本就找不到晴雯的名字。

很多時候,晴雯只是寶玉心裡的一個“小壞蛋”,晴雯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她的問題在於把這一點看的太重了,以至於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最後班主任發飈,寶玉從親兒子兒子變成學生甲,晴雯被開除。

寶玉心裡當然是想讓晴雯吃第一口西瓜的,但現實是必須把最後一隻雞腿留給寶玉——事實上,寶玉剩下的她們才能去分。

孔子有言,惟小人與女子難養,因為離她遠了就抱怨,近了她又會作上頭……晴雯“作”的有效範圍僅限於她跟寶玉之間,這個天蠍座女孩私自將這個空間擴大了。寶玉曾經強烈懷疑襲人是奸細,他始終不承認是晴雯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什麼芙蓉花仙,這只是一個丫頭隨口胡謅出來的。最後林妹妹死了,在寶玉看來也只是多了一個花仙而已。寶玉真不知道這些都是他想象出來的嗎?他選擇相信是因為只有信的人,才可以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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