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強硬的戰士到掙脫束縛的主婦，再到尋找自我的少女，卡梅隆電影中的人文主義和女性主義展現了這位導演對人性的深入思考。正如美國女權主義者葛羅莉亞·斯坦能所說，“每個人能從女權主義運動中獲得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完整的人性。”
作者 | 陳晶
編輯 | 申學舟
設計 | 張鵬飛
在倫敦首映上，卡梅隆和《阿麗塔：戰鬥天使》的粉絲們拍了自己的第一張自拍，照片中缺少經驗的他並沒有把自己的臉拍全。不過這並不影響他興奮的心情，他隨後在自己新開的Facebook賬號上問道，“這麼拍是對的嗎？”
這位年屆六十依然活力充沛的老人沉寂近十年後帶來了他的新作品，一個講述未來的機械少女尋找自我的故事。“很少有男導演或者男電影人能夠把一個少女的心聲刻畫得如此貼切。” 飾演阿麗塔的演員薩拉查在中國的首映禮上如此評價。
這個20年前就打動了卡梅隆的故事，在他的監製下與導演羅德里格茲合作完成。劇情內容主要來自卡梅隆對於日本原著漫畫《銃夢》的改編，包括186頁的劇本和600多頁筆記。
根據貓眼專業版的數據，《阿麗塔：戰鬥天使》2月22日在中國大陸上映，截至發稿時累計票房成績為4.6億元，預測最終票房約10億元。該片由二十世紀福斯公司出品，騰影發行公司聯合推廣。
阿麗塔劇照
卡梅隆最被人所熟知的是對技術的追求。他為電影行業帶來了許多技術突破，《深淵》中的水柱、《終結者2》中的液態金屬機器人、《泰坦尼克號》中的大船都是當時模型製造和CG動畫的革命性創新。
但他同時也在電影中塑造了非常顛覆傳統女性形象的角色。除了阿麗塔外，《終結者》系列中的莎拉·康納、《異形2》中的瑞普麗、《泰塔尼克號》中的羅斯、《阿凡達》中的納威公主等都是如此。
這來源於他對獨立女性的尊重與欣賞。
幼年時期卡梅隆的母親對他有著深刻影響，這位母親在年輕的卡梅隆不到八歲的時候就參加了加拿大女子陸軍，週末會高興地去軍隊集結，每週都會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去參加興趣課程。“我做這些事情全是為了我自己，不為別人。”
這種獨立自主的女性在卡梅隆後來的電影中多次出現。隨著他個人閱歷的增加，他電影中的女性角色也更加多元且多層次。卡梅隆從不認為自己是女權主義者，在他眼中，獨立完整的人格才是他始終追求的。
充滿母性的戰士
1984年，詹姆斯·卡梅隆推出了他第一部自編自導的影片《終結者》。這部影片的拍攝只花了650萬美元，卻在美國國內賺得了3600萬美元的票房，並贏得了影迷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這部電影的意義不僅僅是商業上的成功，更有對於好萊塢當時女性熒幕形象的顛覆。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爆米花電影中，女性角色完全是男性的配角，她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襯托男性角色。導演們尤其擅長通過女性角色的脆弱來推動劇情發展，以此來營造“英雄救美”的結局。在《虎膽龍威》中，妻子被極端的德國分子抓為人質，等待被布魯斯·威利斯飾演的硬漢丈夫營救。
八十年代女性角色在好萊塢的另一種形象意義，則是憑藉自己的性感和美貌激勵男性走向成功。在《壯志凌雲》中，美麗的教官查麗就是男主角追求理想的重要動力之一。在那個欣賞肌肉、汗水和荷爾蒙的時代，女性的熒幕形象被降格使用，成為電影敘事中的“她者”。
《終結者》系列中莎拉·康納的出現扭轉了這一敘事規律，女性的角色意義開始和“力量、領導力”等涵義相聯繫。在卡梅隆撰寫的《終結者》劇本中，莎拉·康納“脆弱的特質之下掩藏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
在電影一開始，莎拉·康納還是一個給客人點單都糊塗，害怕被終結者追殺拼命咬手指的女服務生，在瑞斯告訴她她將是拯救未來世界的關鍵時，她反問“我連自己的賬單都不會算，你覺得我像是未來之母嗎？”但是在電影結尾，她鼓勵瑞斯繼續戰鬥。在戰勝了終結者後，她梳著幹練的頭髮，一個人驅車開進了即將到來的風暴之中。
《終結者》中莎拉康納與瑞斯
卡梅隆並不認為這是對當時女權運動的呼應，對於他來說只是為了避免“流入俗套”。當時好萊塢市場的公論是，女性動作片無法吸引男性觀眾觀看，而女性本身對於機器人和世界毀滅也並不感興趣，但卡梅隆最終用票房證偽了這兩條判斷。
在卡梅隆塑造了莎拉·康納這一角色以後，好萊塢從中借鑑了經驗，誕生了不少成功的女英雄：《古墓麗影》中的勞拉、《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殺死比爾》中的新娘。這些堅毅果敢的女性角色讓觀眾看到了不同以往的女性熒幕形象。
不過，這一階段卡梅隆塑造的“女英雄角色”還是被動覺醒的。
從來自未來的瑞斯那裡，莎拉·康納得知自己身上肩負著拯救世界的責任，於是按照其指示教育下一代，培養未來的救世主。本片中，女性依然是承擔生育的母親。在卡梅隆執導的第二部電影《異形2》中，女性才真正開始作為一名戰士衝上前線。
《異形2》中西格妮韋弗扮演的戰士瑞普麗和《終結者》中的莎拉·康納都不僅僅是母親，並且也是戰士。但是前者更加生猛且有力量，後者對於責任的認知有著漸進的過程。在《異形2》結尾瑞普麗和異形女王大戰的高潮環節，瑞普麗頂著一頭幹練的短髮，大汗淋漓地在機甲中與異形女王搏鬥，雖然機甲在瑞普麗身上略顯笨重，但是有種粗獷的工業金屬美感。
卡梅隆用瑞普麗身上的母性獲得了觀眾的情感共鳴。由於瑞普麗在太空中漂浮了幾十年的時間，醒來的時候女兒已經先她而死，因此瑞普麗就把受到異形襲擊後的唯一倖存的小女孩紐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為了保護紐特，瑞普麗一手抱著紐特，一手拿著火焰噴射槍，衝著異形女王怒喊：“離她遠點！”
《異形2》中瑞普麗與紐特
當時剛三十一歲的卡梅隆連狗都沒有養過，卻對於這種情感把握地如此準確，以至於後來已經有了五個孩子的卡梅隆回憶起來自己都覺得驚訝。當時拍攝的環境並不樂觀，卡梅隆始終精力充沛，對拍攝要求又十分苛刻，因此常和劇組關係緊張，有著“片場暴君”之稱。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和對人際關係認知的改變，卡梅隆在後來的拍攝中性格變得緩和許多。
這從他的婚姻經歷中也可以反映出來，卡梅隆先後有過5任妻子，其中包括女服務生莎朗·威廉斯、《異形2》的製片人赫德、女導演凱瑟琳·畢格羅和《終結者》女主角琳達漢密爾頓。
2000年他和演員蘇茜•艾米斯結婚，她在電影《泰塔尼克號》中扮演老年羅斯的孫女。和前幾任妻子相比，卡梅隆和蘇茜的相處顯得更加平和，卡梅隆的朋友湯姆阿諾德說“頭一次不必屏住呼吸等著看鬧劇”、“他找到了一個能平衡他性格的人”。
婚姻中的自主女性
在與赫德的婚姻出現裂痕的時候，卡梅隆開始通過電影表達自己對於兩性關係的思考。當時赫德正在擔任另一部影片的製片人，卡梅隆則在埋頭準備影片《深淵》的水下拍攝工作，兩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在《深淵》的男女主角巴德與林賽身上有所體現。
林賽是一位涉及鑽井平臺的女科學家，她的丈夫巴德則在海下鑽井平臺工作。這對時常爭吵的夫妻在一項潛艇救援任務中相遇，卻依然對彼此充滿抱怨。卡梅隆通過其他幾位鑽井工人的玩笑話展現出了這位女性身上面臨的身份困境：活的太強勢，不像個傳統意義上的妻子。鑽井工人們開玩笑說，一個女人何必下海來呢，小心鉤破你的絲襪。
但是這位潑辣又強硬的女主角卻展現出了不同於一般人的開放意識。當這群鑽井工人和科學家組成的潛艇救援遇到海底神祕亮光的時候，只有林賽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智慧生物，而另一位軍人則咬定這可能是蘇聯派來的敵方潛艇。
這也影射了冷戰時的政治背景，好鬥又彼此不信任的人類被善良的外星人從海里拯救出來，經歷過生死的男女主角最終重歸於好。在當時的好萊塢看來，卡梅隆這樣一位科幻狂人會將故事的內核放在對於兩性關係的討論上，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最終全片最打動觀眾的一幕，是丈夫對於溺水妻子不放棄的搶救場面，巴德在絕望中扇了林賽兩個耳光，哭地聲嘶力竭。林賽在被搶救過來之後，對丈夫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這句話也是卡梅隆當時對於“女強人”身份困境的理解：“可能很多人都不懂，當一個女強人並不簡單，那需要多年的訓練與自制。”
《深淵》劇照
這也是當時走出家門工作的女性們面臨的共同困境，好萊塢熒屏上，獨立的女性形象正在衝擊著傳統家庭主婦形象，卡梅隆後來的影片《真實的謊言》中，令人荷爾蒙爆棚的的汽車追逐，大橋爆炸和戰鬥機掃射中，也講述了女性從傳統家庭倫理的束縛中破繭而出的訴求。
《真實的謊言》男主角由卡梅隆的老朋友施瓦辛格扮演，他對妻子隱瞞自己的間諜身份長達17年，忙碌的間諜工作讓他無暇陪伴妻子和女兒過生日，這位充滿魅力的間諜丈夫雖然能機智地消滅敵人，卻無法應付好自己的家庭生活。
“阿諾德和我都借鑑了各自做丈夫的經驗——好的、壞的、不堪的。”卡梅隆在影片中將女主角塑造成了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打扮刻板保守，戴著厚厚的鏡片。但是這位主婦有著自己的追求，她被一位假特工欺騙以為自己在幫助他完成任務，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被調戲。被丈夫發現之後，她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我需要一點證明，證明我還活著。我只想做點驚人之事，我希望將來回顧的時候，能說‘我狂過、野過、我他媽全做過’。”
女主角塔斯克假扮妓女跳的一段脫衣舞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爭議。原本畏畏縮縮的主婦變成了大跳鋼管舞的女間諜，儘管舞跳地笨拙又費力，一些人評價這支舞“殘忍而不滑稽”，但是不少女性觀眾從塔斯克眼中看到了身份轉換後的光彩。最終，塔斯克也成為了一名間諜。
“這部喜劇將女性形象的濫調徹底粉碎。”《紐約時報》的影評人卡琳·卡梅隆認為，這一轉變“既妙趣橫生又讓人感到一種自由和釋放”。
不論是《深淵》還是《真實的謊言》，在緊張婚姻關係中的男女主角最終都走向了重歸於好，並且都重新發現了對方的善和美。儘管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他從沒實現過，但是卡梅隆表示“我非常贊成婚姻、父愛和真情，我現在還是這樣。”
追求自我的多元化女性形象
20世紀60年代開始，黑人平權運動風起雲湧，曠日持久的反越戰情緒在美國國內蔓延開來，建立在非理性基礎上的反主流文化盛行。同一時期，美國電影實行分級制度，只對受眾範圍進行控制，對於內容的管制更加放寬。因此，好萊塢熒幕上的女性形象更加走向多樣化，不再拘泥於男性審美中。
進入到21世紀，女權運動的訴求更加多元化，不僅僅是走出邊緣化地位，而且也追求女性在形象、性傾向和事業選擇上的自主。卡梅隆在《泰坦尼克號》中通過羅斯的人生路徑展現了他對於女性覺醒更加深層次的思考。
《泰坦尼克號》中羅斯
羅斯來自上世紀初一個沒落的典型貴族家庭，她被教導要舉止優雅，循規蹈矩。但是在內心羅斯渴望的是自由和解放，因此在遇到窮畫家傑克的時候她才願意向他敞開心扉。在夕陽的夕暉下，富家小姐學著傑克“像男人一樣吐痰”，在三等艙的聚會上拎起裙子跳舞，她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託。
她在家庭和婚姻的約束中猶豫過。片中羅斯的母親為她束緊胸衣的場景有更深層的隱喻：她不得不接受傳統倫理的捆綁，並且咬牙默默忍受。不過，最終在泰坦尼克這一象徵著人類傲慢與文明的大船沉沒前，羅斯還是奔向了心中所愛，更引人深思的是，在愛人離去後，她並沒有像《魂斷藍橋》中的女主角隨之而去，而是活出了更加勇敢和獨立的自我。
當時在北美公映時，推動票房的主力是年輕的女孩，公映後兩個月的一份調查顯示，二十五歲以下的女性觀眾中45%的人觀看了這部電影兩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文化標誌是犬儒主義和諷刺，但是《泰坦尼克號》這部特效與情節俱佳的電影打動了觀眾，最終在全球創紀錄地拿下21億美元的票房。
《阿凡達》則打破了《泰坦尼克號》的票房記錄，這部獲得27億美元票房的影片展現了卡梅隆對於特效的高追求和對於社會結構的反思。在這部電影中，女性隱喻著自然，潘多拉星球是原始母系社會的代表，納威人崇尚聖母伊娃，在自然生態中維持著平衡與和諧。
地球人則是人類中心主義的代言人，他們用蠻橫粗暴的方式試圖掠奪資源和殖民，最終被團結起來的納威人和理智的人類臥底傑克打敗。其中，納威公主是戰鬥的勇猛領導，也是溫柔多情的自然守護者。為了保護傑克她射殺了森林中的野狼，但隨即就溫柔地安撫野狼的屍體，表現出了女戰士的細膩與柔情。
《阿凡達》中納威公主
卡梅隆監製的新片《阿麗塔：戰鬥天使》中，這種勇猛下的柔情在阿麗塔的身上表現地更為突出，作為渾身機械的改造人，阿麗塔在電影中始終在尋找自我。從一開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到一次次戰鬥中發現自己的使命，她勇敢地號召賞金獵人們攻下撒冷，即使自己在戰鬥中被撕碎。
阿麗塔有著超高戰鬥技能，但她始終在“自我”和“本我”的認知之間迷茫，她閃爍著那雙堅毅又疑惑的大眼睛問自己的愛人雨果，“你介意我是機械人嗎？”雨果則回答“你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像人。”
卡梅隆在看原著漫畫《銃夢》時，就對阿麗塔十分熱愛。和以往影片中他塑造的“女強人”和戰士不同，這位勇敢的戰士對自己的認知並不是既成的，而是在成長中逐漸體會到的，她有自己的弱點和迷茫，但是她始終為了愛和正義戰鬥。這種多層次的女性形象打動了卡梅隆，“拍這部電影，我希望給自己的女兒塑造一個榜樣。”
“他一直很尊重女性，你從他電影中的那些人物就可以看出來。”好友湯姆阿諾德曾這樣評價卡梅隆。
從強硬的戰士到掙脫束縛的主婦，再到尋找自我的少女，卡梅隆電影中的人文主義和女性主義展現了這位導演對人性的深入思考。正如美國女權主義者葛羅莉亞·斯坦能所說，“每個人能從女權主義運動中獲得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完整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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