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爾西之死:無力迴天的反對派與埃及民主的終結?

6月17日,67歲的埃及前總統穆罕默德·穆爾西(Mohamed Morsi)在接受審訊時突然暈厥,送醫後不治身亡。作為埃及首位民選領導人,穆爾西在2013年被軍方罷黜之後淪為階下囚,他被判處的罪名包括越獄、藐視司法制度、煽動穆斯林兄弟會攻擊示威者、與境外勢力勾結並損害國家利益等,穆爾西曾一度被判處死刑,而截至其突然去世之前,累加在他身上的刑期已經有四十年,實際上無異於終身監禁。埃及官方對穆爾西死因的說法是“心臟病發作”,據稱這位前總統生前還患有糖尿病、腎臟疾病等。埃及國內的主流媒體對這位前總統之死並沒有大規模報道,不過在社交媒體上,有關穆爾西死因的爭議乃至抗議卻不斷湧現:人權觀察組織和西方主流媒體均表示過埃及政府對穆爾西的審訊動用了酷刑,而支持穆爾西的穆斯林兄弟會直言前總統是死於“謀殺”,穆爾西的家人,以及土耳其方面也對穆爾西的死因提出異議。據報道,穆爾西的遺體已經被埋葬在首都開羅的一個偏遠地區,他的死亡以及各界對此事的反應,似乎也在進一步敦促人們反思自2011年以來的埃及政局。

穆爾西之死:無力迴天的反對派與埃及民主的終結?

當地時間2019年6月18日,德國柏林,埃及前總統穆爾西支持者為其舉辦葬禮禱告儀式。 視覺中國 圖

穆爾西的民選總統之路

2011年的阿拉伯世界充滿了動盪與變革,被西方媒體稱之為“阿拉伯之春”的大規模抗議運動,讓不少政治強人相繼倒臺,也在各國催生出了新的政權與政治領導人。在埃及,緊隨著突尼斯的變革,人們開始走上街頭抗議長期執政的時任總統穆巴拉克。這位自薩達特總統遇刺之後一直擔任埃及最高領導人的時任總統,其治下的埃及面臨著政治腐敗的困局,經濟上則出現了收入與消費水平的過大差距,普通民眾甚至需要仰仗補貼才能度日,與美國交好則讓年輕一代感到不滿,尤其是在年輕的民族主義者眼中,穆巴拉克當局實際上是西方國家的代言人。

2011年1月25日被稱為“憤怒之日”,正是在這一天,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在埃及境內爆發,參與其中的群眾自然是把矛頭對準了穆巴拉克。當時埃及國內的反對派主要包括穆斯林兄弟會,以及前國際原子能總幹事巴拉迪為代表的自由派,雙方都也在抗議開始之後聲援示威群眾,巴拉迪在1月27日便回到國內參與活動。抗議活動中,反對派和政府武裝(主要是警察)之間爆發多次衝突,釀成不少流血慘案,而穆巴拉克最終無力維持,由其任命的副總統蘇萊曼在2月11日向全國宣佈,稱穆巴拉克將辭去總統職位,並把權力移交給了軍方。

穆巴拉克的下臺並未完全平息事態,示威民眾,尤其是死難者家屬對於相關人物的審判進度感到不滿,如何給參與指揮鎮壓反對派示威群眾的前官員定罪也成了執政的軍方和反對派之間的分歧點。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軍方和示威群眾之間衝突不斷,後者集結了世俗化自由派、穆斯林兄弟會以及基督教徒等多方勢力。穆斯林兄弟會也在2011年4月成立了自由與正義黨,該黨的總書記卡塔特尼於2011年的議會選舉中成功當選後穆巴拉克時代的新任人民議會議長。翌年,隨著後穆巴拉克時代第一場總統大選的到來,自由與正義黨也推出了自己的候選人沙特爾,但隨著他的參選資格被取消,自由與正義黨主席穆爾西就遞補成為了該黨的總統參選人。

穆爾西的政治底色有著非常濃重的穆斯林兄弟會色彩。他曾在南加州大學獲得材料科學博士的,並在1985年回國擔任教職。大約在他還在埃及求學的時候,穆爾西就加入了穆斯林兄弟會,並很快成為了其中訓導委員會的成員。作為由遜尼派在埃及創立的宗教團體,穆斯林兄弟會在上世紀30年代開始介入政治,事實上成為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義的政治團體,並在中東多國均有自己的政黨。穆爾西於2000年開始以獨立參選人的身份投身議會選舉,因為當時穆兄會被埃及當局禁止參與政治活動。在2000年至2005年擔任議員期間,穆爾西也時不時有較為亮眼的問政表現;而在2011年的大規模抗議活動中,他也同其他24位穆兄會成員一起被捕入獄,但在兩天後越獄出走——這也讓他在後來被罷黜後多添了一條罪名。

2012年的埃及總統大選讓埃及人得以第一次通過選票選出自己的領導人。穆爾西的對手是被貼上世俗自由派標籤的沙菲克,後者以無黨籍人士參選,不過卻有著明顯的軍方背景——他曾是空軍總長,也是穆巴拉克時代最後一位總理。穆爾西的政見贏得了相對多數民眾的支持,他肯定憲法的價值,並表示不會將自由與正義黨背後穆斯林兄弟會的價值觀念“強加於民眾身上”,並且試圖團結埃及境內的科普特基督徒,表示“我們都是埃及人”。經過兩輪投票之後,穆爾西最終在第二輪投票中以51.73%的得票率擊敗沙菲克,成為埃及歷史上首位民選總統。

當選之後,穆爾西辭去了自由與正義黨主席一職,他得到了來自軍方實權人物坦塔維以及對手沙菲克的祝賀,並在電視講話中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當時的施政理念,呼籲埃及人民保持團結,強調自己會維護埃及的安全與和平。2012年6月,穆爾西宣誓就任總統,並承諾建立一個“世俗、民主與法治”的埃及。

被“人民”推翻的民選總統

埃及歷史上的第一位民選總統僅僅在位一年有餘就狼狽下臺,這或許是埃及人在穆爾西當選時沒有預見到的。並且,有相當多的民眾認為,穆爾西的下臺並非是軍方發動的“政變”,軍方無非是在順應民意,將一年前依靠民主選票上任的總統拉下馬。事實上,穆爾西當選時的得票率和對手沙菲克之間差得也並不算太大,一些觀點甚至揣測“穆兄會”在選舉時暗地裡與軍方達成了某種協議,儘管坦塔維在選舉結果出爐之後一再強調軍隊在這場選舉中保持著中立。而穆爾西所允諾給支持者的“團結”話語,在他上任之後開始出現反覆,他所倚靠和重視的憲法,也逐漸變成了“穆兄會”勢力操縱國家的工具。

儘管在下臺之後依然擁有不少擁躉,但穆爾西被罷黜的原因,似乎也可以歸結為某種程度的眾叛親離。選前他為了打消民眾對“穆兄會”勢力的擔憂,曾多次提到不會讓政黨的意識形態左右國家大政,而到了穆爾西上任之後,“穆兄會”還是不可避免地把手伸向了新成立的政權。傳統上,“穆兄會”的政治訴求基於伊斯蘭教義,試圖在可見的未來建立起以伊斯蘭教法為支撐的國家制度,並且將自由、平等、民主等理念與伊斯蘭教義做連結。在選前肯定憲法之於國家之重要性的穆爾西,也在當選後開始起草新憲法,而新憲法所奉行的則是伊斯蘭教法。穆兄會與其他各派的角力在隨後蔓延到了議會,穆爾西在2012年7月恢復了伊斯蘭主義者主導的議會,但卻被最高法院勒令解散;穆爾西曾表示將任命一位基督徒和一位婦女作為副總統,這與穆兄會的政見是相牴觸的,結果是梅基,一個穆斯林男子被任命為副總統,雖然他也僅僅在職五個月。

穆爾西與軍方的矛盾也在逐漸浮現。他在2012年8月12日將時任國防部長坦塔維和陸軍參謀長阿南解職,包括《紐約時報》和半島電視臺在內的不少媒體都意識到了此舉的嚴重性,認為這標誌著穆兄會勢力和軍方的矛盾升級,而穆爾西的舉動更像是一場針對軍方的清洗,儘管被解職的兩個人都被委以總統顧問之名。穆爾西也開始著手推進新憲法的修訂。而諷刺的是,取代坦塔維的新任國防部長塞西,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親手將穆爾西拉下馬並投入監獄。

如果說上述種種還可以歸結為是埃及政壇高層的內部鬥爭的話,那麼穆爾西在2012年11月所做出的舉動則讓民間也掀起了反動總統的聲浪。當年11月22日,穆爾西發表聲明,稱總統有權任命檢察官,並且用盡手段試圖讓總統權力凌駕於司法之上,以保證新憲法的通過。以“穆兄會”為首的伊斯蘭主義勢力主導了新憲法的起草,最終不僅引起了世俗派人士的不滿,也在國內經濟下行、安全事件頻發的情況下,進一步引發民眾的抗議。反對派開始指責穆爾西和“穆兄會”是在打造一個法西斯政權。而考慮到選舉前“穆兄會”在埃及基層所獲得的大量支持,在穆爾西執政引發民間不滿之後,埃及社會事實上也逐步走向了分裂。Irenees.net上曾經刊載了一則來自埃及民眾的評論短文,作者稱自己是給穆爾西投票的,但是他的執政卻讓幾乎所有人都失望了,“穆兄會”不斷地使用“我們”、“他們”這樣的話語來營造對立情緒,而且“穆兄會”勢力推動的身份政治讓每個人(不僅僅是基督徒和婦女)都陷入了某種恐慌情緒,抑鬱症更是成為埃及的“流行病”,非此即彼的社會氛圍在急劇惡化的經濟環境推動下,更是讓普通民眾感到絕望。

當然,也有一些分析人士指出,穆爾西推行的新憲法有被過度解讀和利用之嫌,因為伊斯蘭教法作為立法原則,其實在此前的埃及憲法裡也有出現,在反對穆爾西的抗議活動中,這一點似乎是被反對派加以利用,藉以攻擊“穆兄會”勢力。而穆爾西的施政不力,也在加劇民眾的不滿,這使得反對派更有可以發揮的空間,將穆爾西描繪為一個嘗試攫取獨裁權力的野心家。就在穆爾西就職一週年之際,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分別開啟了大規模的集會和示威活動,走上街頭傳達各自的政治訴求。到了7月3日,國防部長塞西宣佈將暫停現行憲法,成立過渡政權,而穆爾西則通過電視講話強調自己是埃及唯一合法的領導人。兩方角力的結果是穆爾西及其部下被軍方軟禁,軍方在和反對派會晤之後,於7月4日宣佈罷黜總統穆爾西。

穆爾西的下臺更進一步加劇了埃及的社會矛盾,親穆爾西的政治團體也開始發動支持者參與抗議活動。在穆爾西被罷黜後的第二天,首都開羅有多達數萬民眾聲援被囚禁的穆爾西,此後埃及政局演變為軍方和以“穆兄會”為主力的穆爾西支持者們之間的衝突。軍方採取了暴力手段鎮壓穆兄會及其支持者,根據雙方口徑,衝突中遇難的人數至少在三位數以上;而在穆爾西被檢方移送法庭審理之前,也有“穆兄會”成員發動群眾在全國多地展開抗議遊行,期間也有部分示威民眾衝擊了地方警局,引發暴力衝突並導致多人死亡。穆爾西最終在9月被移交法庭接受審判,“穆兄會”則在同年10月被埃及官方勒令解散,自由與正義黨自然也隨之瓦解,而到了12月,穆兄會更被定性為恐怖組織。在塞西的統治下,埃及政局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但各方面相比於穆爾西執政時期,似乎並沒有多大改善。

穆爾西之死:無力迴天的反對派與埃及民主的終結?

當地時間2011年2月6日,埃及開羅,埃及反政府抗議者在街頭示威。 IC 圖

穆爾西下臺後的埃及

穆爾西在被罷黜之後不久,一直到前不久猝然離世,一直在接受法庭的審訊。人權觀察組織曾就其在審訊期間遭受的酷刑提出抗議,認為塞西當局對於穆爾西的審訊是非人道的,並且缺乏正常的司法程序。在如今的埃及,情況也並沒有因為穆爾西的下臺而變得更好,相反,如今的塞西將軍越來越讓人聯想起的是當年的穆巴拉克,有觀點認為,塞西執掌大權的手段,例如任命效忠自己的省長等舉措,都和當年的穆巴拉克有異曲同工之處。

《外交事務》則直接稱塞西比穆巴拉克還要糟糕,如今的埃及處在長時間的高壓統治下,人權狀況非常惡劣,而且食物和水資源也開始短缺。在這篇文章看來,塞西似乎已經開始不知道如何發揮和調動自己手頭的資源,他的施政顯得十分乏力,只能依靠高壓統治來維持自己的權威。半島電視臺也就塞西治下的埃及進行了相關報道,文章提到,塞西一度在穆爾西下臺之後被視作埃及人的“救世主”,2014年的總統大選,他的得票率高達97%。但另一方面,自那以來,埃及在五年內新建了19座監獄,莫名其妙失蹤的人數也陡然攀升,而有關酷刑和醫療疏忽的報道屢見不鮮;與之配套的,還包括塞西當局對媒體的全面管控,以及對反對派人士的無情打壓。“中東民主計劃”(POMED)則在其網站上羅列了塞西治下的埃及在多項人權議題上的表現,其中,宗教少數團體並未得到來自當局的保護,相反,針對基督徒等團體的攻擊事件持續發生,而塞西治下的埃及還有著有罪不罰的一面,常常讓施暴者得以逃脫制裁;在婦女權益問題上,埃及的婦女仍然被禁止在政府內擔任要職,全體勞動力裡頭,婦女只佔23%;言論、結社、集會等政治權利幾乎就要和埃及人絕緣了;缺乏公正審判程序的死刑、法外殺戮等則讓軍警得以肆意欺壓民眾。

塞西施政乏力的另一面則體現在經濟上。不論是穆巴拉克還是穆爾西,兩位前總統的下臺都或多或少是因為在經濟議題上無法拿出更好地對策,緩解貧困及其他經濟危機。塞西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似乎也無法對埃及的經濟形勢採取更有效的做法,普遍認為他正在靠讓渡主權來換取外來資金的援助,例如把紅海的兩座島嶼轉讓給沙特阿拉伯,以及開放外籍人士共同開發西奈半島等。塞西的上述舉措的確贏得了不少外資湧入,包括美國和多個海灣國家都願意協助埃及恢復經濟發展,但反過來,在塞西大權獨攬的情況下,這些資金也不見得能夠真正給普通民眾帶來過多的實惠。

塞西在2018年連任總統時,得票率高達97.8%,而他還在兩個月前推動憲法修改,一經通過,塞西至少在2030年之前都會待在總統寶座上。反對派並非沒有做出努力,但據《衛報》報道,對憲法修正案提出抗議的反對派人士紛紛被捕。穆爾西的死亡在親穆爾西勢力看來,也是塞西高壓統治的一個必然。“穆兄會”稱穆爾西之死從頭至尾就是一場蓄意謀殺,因為當局顯然知道穆爾西的身體狀況不佳,並阻止了醫療介入,飽受酷刑的穆爾西的身體狀況不斷惡化,最終讓他在受審時驟然離世。

西方媒體以及與穆爾西交好的阿拉伯國家,在穆爾西暴斃之後,在輿論上對塞西當局多有指責。土耳其和卡塔爾是為數不多的對穆爾西之死發聲的海灣國家,埃爾多安甚至怒斥埃及總統塞西是“暴君”,而在土耳其,也有民眾自發為穆爾西舉行祈禱儀式。土耳其媒體TRT則在穆爾西去世後連續刊文,一方面繼續譴責塞西政府,另一方面也開始回顧穆爾西留下的政治遺產,其中一篇文章提到,穆爾西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民主領導人,但卻是對抗埃及暴政的最佳選擇,文章認為,事實上穆爾西還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全執政,這使得他作為民選總統的優勢並未得到完全發揮,但這種將穆爾西與民主直接掛鉤,並試圖藉助緬懷話語來反對塞西政權的觀點,似乎也有失公允。

《大西洋月刊》也曾經刊文稱,相較於其他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強人,穆爾西算不上十足的獨裁者,但在穆爾西去世之後,該刊也發表了另一篇評論文章,稱穆爾西作為埃及目前為止唯一的民選領導人,實際上可能殺死了埃及的民主。穆爾西的執政對於經濟困局一籌莫展,並且也因為“穆兄會”的意識形態因素,導致了自由主義者、左翼人士、基督徒以及其他草根民眾對於他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的結果是撕裂了埃及社會,並讓長期對埃及政壇有著深遠影響的軍方再度名正言順地掌權。塞西的所作所為看起來正在複製穆巴拉克的做法,他正在擠壓埃及的民主空間,並讓自己的權力無限延伸,而出現今天的局面,已經去世的穆爾西也難辭其咎。

而早在去年9月,《雅各賓》雜誌就發表過一篇文章,試圖總結埃及政壇動盪的根源,文章從埃及的經濟結構入手,指出埃及在經濟結構的打造上一度過於依賴石油產業,此後又放任私人資本的大肆發展,並使得國家的治理體系和軍方極為緊密地綁定在一起,造成了埃及如今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局。這個困局已經在不同程度上導致了穆巴拉克和穆爾西的下臺,塞西會是下一個嗎?而如今反對勢力雖然式微,不過似乎在穆爾西死後,對民主制度的緬懷會成為某種反對話語被加以使用。只是從急促的動盪,再到持續的高壓,無論是穆爾西上臺時民主制度所帶來的激勵和振奮感,還是穆爾西下臺時引發的民主抗議與實踐參與,在目前看來都難以真正給埃及的未來提供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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