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彩雲的再嫁,不知是福是禍

馬上又 卟殼點點 2019-04-06
微小說:彩雲的再嫁,不知是福是禍

1

日頭漸漸落了,暈開半面金黃。

一陣風呼啦吹過,樹葉相互拍打,水珠抖擻了一地。

大昆慢慢從梯子上爬下來,腳落在地面,才抬頭細細地望了望。“你看行了嗎,姐?”他跺去腳底的泥土,又拿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臉,轉頭問道。

趁著天晴半日,彩雲拽著弟弟過來修補破了洞的房頂。畢竟這老屋久未住人,很有些破舊。

“成了。”彩雲點點頭,遞給大昆一罐加了薄荷葉熬煮的涼水。

一咕嚕下肚,舒泰極了。

“那咱回吧,天也晚了。”大昆抹抹嘴,說道。

兩個人便慢慢走著家去。

因是條偏僻的小路,人跡稀少,只偶爾有土蛙跳過,發出刺耳的叫聲。

寂靜之中,大昆不時窺著姐姐,欲言又止的樣子。彩雲察覺到,也不引他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去扯路邊的野草,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姐。”

“嗯?”彩雲側過頭。

“不能不搬走嗎?”大昆小心翼翼地問著,一邊替姐姐撥開身前的雜草。

彩雲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我能不走嗎?”

大昆愣了一下,挺挺胸口,馬上又散了勁,垂下頭,不吭聲了。他自然曉得姐姐的用心,一切都只是怕他為難。

大昆已經成了家,娘子秦氏是個潑辣貨,對他是呼來喝去,支使個沒完。

他性子本就有些弱氣懦弱,平日裡只管埋頭做事,即使受了氣,也不去爭辯,爭了,也爭不過。整個黎家,可以說是秦氏的一言堂。

從前彩雲回門,倒是不覺什麼,因彩雲嫁得個好人家,帶來的禮物在鄉里也是頭一份,秦氏得了甜頭,自然殷勤備至,一副貼心樣。但現下彩雲已經和離,落魄迴轉,村裡人多有避諱,秦氏也容不下她這個姑姐了。

“你若心裡不痛快,以後多來看看我就好。”彩雲拍拍弟弟的肩膀。

等進了院子,天色已昏沉。

秦氏坐在桌子邊上,喂著兒子吃飯,見姐弟倆回來,也沒有搭話。

大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彩雲看他梗著不動,推了他進去。他盯了秦氏一眼,轉頭到廚房裡盛出兩碗飯,重重地放在桌上。

秦氏絲毫不懼,輕輕哼了一聲,挑出盤子裡最後兩塊雞蛋,放進兒子碗裡。

彩雲冷眼看著,亦是心裡唏噓。

當初孃親替大昆聘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媳婦,就是怕大昆太過憨厚,容易吃了旁人的虧,如今看來,這婦人的精明都放在了自家人身上,弟弟卻被她吃得死死,也不知是好是壞。

食不知味地用了頓飯,一桌人心思各異。

彩雲洗了碗筷,擦過手,方才回屋。

房間很狹小,門裡側堆積了些農具,窗子邊架了個竹板床,她走過去輕輕坐下,仍發出吱呀的響動。

這是彩雲未出嫁時的閨房,只是秦氏嫁進來後不久就做了雜物間,裡面的一些昔年物事,估摸著也都被秦氏收用起來。如今她回來,房間也沒怎麼清理,只是多放了張床。

秦氏的不歡迎,是放在了明面上的,絲毫不遮掩。但大昆一留再留,彩雲也不忍拂了自己兄弟的一片心。只是現下,彩雲已經忍不了了,她寧願搬出去,關起門來清清靜靜過日子。

樹大分枝,家大了,彼此再親近,也是要各過各的生活。尋了個晴朗天氣,彩雲到底是離了大昆的家。

她的物事不多,陸陸續續地挪進了老屋,雖有些空蕩,人卻自在得很。

大昆偶爾也過來,幫忙搬搬東西拎桶水。家裡沒個男丁,總有各樣不便。只是秦氏難纏,想方設法地拖著自家男人,不讓大昆待得太久。

說不憋悶,那是假的,大昆可以說是長於彩雲之手,長姐如母,從來不是一句空談。只是她也明白,如今照料大昆生活,為他生兒育女操持上下的人,是秦氏。

彩雲原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但她回村以來,因為和離的身份,不便出門行走,村裡人上門的也不多,未嫁時的夥伴,有些嫁到別處,留在村中的,礙於旁人,也都疏遠了好些。

她總是一個人,難免孤單,心思不由重了。

察覺到不能再這樣下去,彩雲在院子裡開了塊地,尋村裡大娘換了些種子,栽些應時菜蔬。

找點事做,也不失為一個排遣孤寂的好辦法。

2

一日,彩雲正在院子裡給菜圃澆水,臨近的蔣家娘子敲門進來。

“山裡下了人,你隨我去看看麼?就在村口,近得很。”她火急火燎地說著。這是個利落爽快的婦人,極好相處的,對彩雲照顧頗多。

“就是你說的可以換野味的山民嗎?”彩雲放下水瓢,直起身子問道。

“不錯了,你快去拿些錢來,若晚了去,可什麼都剩不下。”

兩個人相攜著,快步到了村口,粗壯的柳樹蔭下,婦人們吵吵嚷嚷地擠成一團。蔣家娘子提著竹簍,從外圍使勁往裡擠,不一會兒就融進去了。彩雲站在一邊,沒有動。

她彷彿見到了一個故人。被簇在中間,個頭極高,露出大半張黝黑而稜角分明的臉。面目是很有幾分相似的,但彩雲並不能確定,因此只是停在那裡,並不往裡湊。

那男子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輕飄飄望來了一眼,彩雲下意識低下臉去,兩頰發熱。這樣看著別人,還被發現了,實在是輕狂了些。

不多時,人群漸漸散去。婦人們大半有了收穫,提著抱著回了家,還有些意猶未盡。蔣家娘子提了半隻風乾野雞,興沖沖地走到彩雲面前,問道:“你怎地什麼都沒買?”

彩雲抱歉地笑笑,“我見人太多,擠不進去,乾脆在這裡等你了。”

兩個人正準備離開,男子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彩雲身後,遲疑問道:“是彩雲姐姐嗎?”他的聲音是成年男子的低沉喑啞,開口卻仍有些少年的稚氣。

彩雲扭過頭去看他,點點頭,這便是沒有認錯了。

他可真是長高了許多,人也健壯了。蔣家娘子見二人相識,捏了下彩雲的手臂,揶揄地笑,“我先回去了,你們自去敘敘舊。”本沒有什麼,她這一做派,倒使彩雲生出些莫名尷尬。

她與石乾相識那年,年歲尚幼,石乾更是隻與大昆一般大,她將石乾做弟弟看待的,因此多有看顧,如今看來,還需多注意著些,莫讓旁人起了嫌疑,鬧出笑話來。

“好久沒見姐姐,差點不敢相認了。”石乾背個半人高的揹簍,跟在彩雲後面慢慢走著。他步子大,沒幾步就追上來。

彩雲抿嘴微笑,“我方才也見到你,覺著眼熟得很,男孩子長得可真是快,你現在可比我高出好些。”

石乾想起了從前自己比面前女子矮了半個頭,不由黑了臉,他那時總吃不飽,身子又沒抽條,看著較實際年紀瘦小很多,但是他現在已經長得十分高大,比大多男子還要高。

他下意識繃緊身子,腰挺得筆直,像是接受檢閱似的。

“可娶了妻?”彩雲見他緊張,笑著舒緩氣氛,關心問道。

“未曾。”石乾有些扭捏。

“你也太慢了些,我家裡那個弟弟,孩子都滿地走了。”彩雲打趣著說。

石乾扁著嘴,大聲說道:“可莫笑話我,我這正攢著錢準備娶媳婦呢,總不能讓人跟著我受苦。”

彩雲如今才覺得這人真正是長成一個男子了,心裡有了成算,也多了擔當。竟然生出些吾家有兒初長成之感。

她想著,忍不住噗嗤出聲,石乾有些摸不著頭腦,以為自己說了什麼惹人笑的事。

“姐姐笑什麼?”他問。

“沒什麼,就是好久不見你,覺得開心。”彩雲擺擺手。她總不好說自己這是操起做孃的心來了。

石乾兀自紅了臉,低聲回了一句:“我這心裡,也是十分歡喜的。”

他的聲音太小,彩雲沒有聽清楚,便是聽見了,也不覺得如何,在她心裡,石乾還是當年那個瘦瘦小小的可憐男孩兒。

當年,母親重病無法起身,家中又無餘糧,彩雲只好上山挖些竹筍野菜,好歹飽個肚子,正正遇上了衣著破爛、面目髒陋的石乾,翹著屁股蹲在那裡,一邊啃半隻燒焦了還帶著毛的野雞,一邊流眼淚。看見彩雲來了,還好心扯給她一個雞腿,明明自己都已經餓了許久。

像是某些命定的因緣,他們一個母病弟弱,一個失了父母流落山野,初初相遇,就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石乾略通打獵,偶爾也能打到些小隻的獵物,只是不會處理,不是半生就是煳成焦塊。彩雲教他做飯燒菜,菜園子裡的蔬果時常也帶些給他,石乾投桃報李,剝下來的毛皮和省下的肉,都會讓彩雲帶回家去。

日子縱使難過,兩個人支撐著,總不會輕易倒下。這樣過了幾年,家中寬裕了些,彩雲年紀大了,不再方便經常進山,兩個人方才少了聯繫,直至後來她出嫁,就徹底沒消息了。

不想如今,還有再相見的機會。

石乾把簍子剩下的半條風乾野豬肉和一些菇子野果,都倒進了彩雲挎著的小筐裡,也沒要錢,幾步便走遠了,生怕人追上去一樣。

其實他方才便認出了彩雲,只是人多不好相認,特意留下來這些東西,也是知道她會喜歡。

“你等等,我拿錢給你。”彩雲想要掏出錢袋來。

“等下次吧,我改日再來看你。”石乾揮揮手,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亮亮的,流瀉出閃耀的光。

3

那日之後,石乾偶爾下山來,帶些新鮮的果子或是野味。彩雲再給他錢,他也不拒絕,只是笑呵呵地撓頭,看起來傻乎乎的。

雖說許久未見了,意外地沒有太多生疏之感。

石乾也是個勤快的,見彩雲弄了個小菜園子,沒事就幫忙翻翻土,捉捉蟲子,柴火不夠了,還記得上山撿一擔挑下來。

彩雲不讓他總過來,她畢竟是和離了的婦人,石乾還未成親,和她處得多了,讓人看見,對兩個人都不好。

在鄉下地方,名聲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石乾也知道輕重,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但是他怕彩雲難做。

於是漸漸他來得也就少了,多是放下東西就離開,連口水都不喝。若幫忙做些活計,也是趁著蔣家娘子在的時候,她們兩個坐屋裡說話,石乾悶頭做完就離開。

彩雲也覺得愧疚,想著自己倒像是趕著他離開似的。想要開口留人,又念著村人裡有些實在是碎嘴多舌,不能不顧及。

這樣不尷不尬地過了一陣子,彩雲也慢慢地習慣了,權做個熱心些的弟弟處著,尋常瑣事有人幫扶,便不必總麻煩大昆,惹得秦氏不痛快。

又一日,天色陰陰沉沉,下了很大一場雨,雷聲轟隆作響,村裡人都早早閉了門戶,彩雲也收拾了飯菜,準備歇息了。

她正脫了外衣,掀開床簾子,外頭卻響起了一陣拍門聲,本不想理會,那拍門聲卻越來越重,像是要砸門而入似的。

彩雲心裡怦怦直跳。

她如今一個人住在老屋裡,村子裡外有些無賴懶漢,見她一個獨身婦人好欺負,便時常在她門外駐留,說些下流的調戲話,村人見了,也只是避而遠之。這下子又不知是哪個醉漢發了瘋,大雨天地跑過來。

怕門真被人捶破,彩雲匆忙穿好衣服,傘都沒撐,雙手握了一個長柄的鋤頭,輕悄悄地湊到門邊上。

良久,只聽到嘩啦啦風吹打樹葉的聲音,那人不知何時已停了響動,像是放棄了。彩雲舒了一口氣,手也有些酸了,剛準備收回身子,“哐啷”一聲,門被拍得直顫,彩雲嚇得後退幾步,跌在地上,鋤頭也磕進泥裡,濺起幾滴泥漿。

那人聽到響動,拍得更加大聲,扯著嗓子喊道:“臭娘們,你到底開不開門?”彩雲聽他醉醺醺的,語氣卻還連貫,便猜到他是在借醉裝瘋。

這人彩雲是識得的,喚作賴三,是個不做正事的混子,前頭的娘子被他喝醉酒打跑了。他得了錢,不是喝酒,就拿去勾欄裡廝混,平日裡總在彩雲屋外盤桓,說些齷齪話。

彩雲不理他,搬了屋裡的桌椅板凳出來,也不管會不會淋了雨,堆得高高的,想要把門擋住。

賴三更生氣了,吼道:“你開門!不讓爺痛快痛快,等會兒爺自個兒進去了,一定把你弄死。”

他說得凶狠,彩雲也怕他正昏頭做出什麼事來,趕忙躲進屋裡,拿了把菜刀護在懷中,她想著若是賴三真闖了進來,就算殺不了賴三,也能抹了自己的脖子。

正心慌意亂之際,院門外突然傳出一陣哀嚎,卻是那賴三正在哭求些什麼。彩雲怕他又是設計騙人,慢慢挪過去,藉著門的縫隙看了一眼。只見賴三蜷成一團,手護住頭臉,正被人拳打腳踢,那聲響,聽著都覺得痛。

一條閃電劈過來,青亮地滑過那人的半邊臉,彩雲細細看著,這使著死勁揍人的,卻是原本該在山上的石乾。

“你……”彩雲打開門,愣愣地問道,“你怎地來了?”

石乾停了手,用腳將賴三踩住,抬頭,眼睛發紅,一股狠勁還未消退,見了彩雲有些驚懼的眼神,才收斂了一些,說道:“下這麼大雨,你這屋子又是老了的,我怕出事,就過來看看。”

這事不是沒有發生過,經久失修的屋子,雨水沖垮的都有,一家人蓋在底下,便是不受傷,也得經場風寒不可。

“這個傢伙,我拎他去好好教訓教訓,你回去睡吧。”石乾努力揚起脣角。若不是他福至心靈,過來看了一趟,誰也不知道今晚會出些什麼事,終究是他疏忽了。

彩雲望著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賴三,心裡解氣,點了點頭,進門不一會兒,又拿了把傘出來,遞給石乾。見石乾呆呆的,一副反應不過來的樣子,乾脆塞進他懷裡去了,說道:“今晚謝謝你,回去記得打傘,彆著涼了。”

她的叮囑自然沒起作用,石乾哪裡捨得用那把傘,扒了賴三的衣服把東西包了起來,樂滋滋地又把人揍了一通。

那之後,來騷擾彩雲的人就少了,石乾也怕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打怕了賴三,讓他時時盯著,見那些氓賴之徒就告訴他,他一個個地揍到聽話為止。

他這樣賣力,自然被人看進眼裡,蔣家娘子也見了幾次,她倒是旁觀者清,乾脆替彩雲出了個主意,“你們這一個未娶一個未嫁的,不如做了一處,也是使得。”

彩雲忙擺了擺手,著慌地解釋:“你盡瞎說,他和大昆一般年歲,我當弟弟待著的。”蔣家娘子停了手裡的繡活,似笑非笑地望了彩雲一眼。彩雲昏頭昏腦的,避過她的試探。

“既是如此,你便認了他做個乾弟弟吧,權當多了門親,走動起來,旁人也說不了嘴。”

彩雲聽了,這個主意像是十分妥當的,只是她不知怎的,又有些猶豫起來。

其實最開始,石乾於彩雲倒真是做弟弟對待的。

昔年那般艱難的光景,家中幼弟被護養得好,尚且懵然不知愁苦,母親又臥病在床死氣沉沉,彩雲不是不恐懼。

幸好她遇見了石乾,這個比她還要小上幾歲的男孩子,一個人在山林裡求存,吃著燒焦的食物,睡在山洞裡,仍然堅強地活著,彩雲見著他,總覺得就有了力量。像是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多了一個可靠的同伴。

石乾於她,是弟弟,亦是摯友。重逢之時,自然心裡舒暢歡喜。

只是,這份感情何時發生變化了呢?

也許是當她見到石乾的第一面,石乾長高了,壯實了,是一個面孔英朗讓人依靠的男子。

也許是他默默地送些投她心意的東西,雖然不十分珍貴,但她卻十分喜歡。

又或許……是他來去匆匆,不求索取地給予幫助。

她再怎麼獨立堅強,仍只是一個弱女子,夜深人靜時也會害怕,會覺得無助,覺得孤單。而這些,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彩雲以為日子就這樣了,慢慢總會習慣的,偏偏在這個時候,石乾出現了。

他會替她擋去那些地痞無賴,讓他們不敢輕易上門,甚至為她尋了許多的荊棘,纏繞在院牆上,讓她夜裡得以安眠,她生活裡的諸多不便,他都默默地替她妥當解決。

這……是一個弟弟可以做到的事嗎?彩雲困惑了,也動搖了。

4

在家待得久了,彩雲時常做些點心和花茶。

她從前是不會這些的,只是她嫁的相公是個講究風雅的人,耳濡目染之下,多少學了一些,最開始是為了討相公開心,後來得了趣味,卻是真正喜歡上了。

真正喜歡,才能夠長久,這個道理,彩雲在和離時方才明白。

她如今離了那戶人家,不必時時小心周全,取悅旁人,做起這些,更加得心應手,舒悅怡然。

剛擺上一碟雪片糕,秦氏就領了兒子過來。打了個招呼就坐下,抓了一塊塞進兒子嘴裡,又塞了幾片往自己嘴裡放。

“姐姐做的東西味道就是好。”秦氏假惺惺地稱讚著,一面不停地把東西往兜裡揣。

彩雲都沒眼看她,冷冷回道:“你若喜歡,改日我去你家親自教你做。”

秦氏揩去嘴邊的碎屑,拿起杯子倒了杯茶,嘖嘖嘆道:“我可沒姐姐的巧手,只管吃便好了,只是要麻煩姐姐,等會兒我再拿一碟子回去,給大昆嚐嚐,他這幾天辛苦。”

一提到大昆,彩雲也無法,她就這麼一個至親了,礙於此,有些虧也只能嚥下。

秦氏是個憊懶人,卻也耳聽八方,不知從何處得知彩雲向村長買了五畝地,租於旁人,年底能拿些糧食。

她原以為彩雲是被休棄,回到家就是個拖累,硬是要把人擠兌出來,還想把彩雲說給她孃家一個老鰥夫。彩雲搬出來之後,她又覺得自己吃了虧,想著這個姑姐恐怕還是有些積蓄,如今知道彩雲買了地,更是纏了上來,三天兩頭地佔便宜。

她也知道輕重,不是拿些點心布料,就是偷點釵飾耳鐺,讓人肉痛,又不至於翻臉。

連吃帶拿的,總算把人送走,彩雲鬆了口氣,抽出帕子來擦額頭上的汗。

外頭又有人敲門,她以為秦氏去而復返,乾脆不去理。

沒多久,外頭的敲門聲更重了,有人小聲地呼喚道:“夫人,快開門吶。”

打開門一看,是府裡的老僕人夏伯。夏伯指使著人,從馬車上抬下了幾個木頭箱子。

旁邊有人伸頭伸腦地偷覷著。彩雲覺得頭疼,村裡又不知要起多少風言風語了。

把人請了進來,夏伯這才解釋清楚。東西是老夫人送來的,都是彩雲留在府中的衣物首飾,還有老人自己添置的一些私房。

“老夫人知道後,罰少爺在祠堂跪了三天,她說實在是對不起您。”夏伯開口說道,語氣十分懇切。

彩雲心裡已經沒有多大波動,安慰道:“老夫人儘管安心,府裡沒有虧欠我,是我甘心自請下堂的。”

這一門婚事,本就來得荒唐。夏家少爺的未婚妻被一個高官強納了做妾,一氣之下,大病不起。夏老夫人恐怕獨子為此丟了性命,於是向僧人問了八字,尋一個生辰年月最為妥當的女子嫁進門沖喜。

這一選,就選中了彩雲,彩雲倒是沒什麼不甘願的,她接了重聘,安置好母親和弟弟,讓他們寬裕些過日子,自己也嫁給豐裕人家,不必操心每日生計。本就是各取所需,況且夏老夫人待人和善,婆媳相處也算融洽。

只是有些事情,到底是命中註定,這夏家少爺,對未婚妻痴心一片,病好之後,仍舊對那女子念念不忘,即使彩雲貼心照料,處處迎合,也挽不回他的半分心思。

恰逢幾年後,高官暴斃,那女子與其他妾室都被正妻趕的趕賣的賣,夏少爺便想將未婚妻重新迎娶進門。

既是迎娶新人,自然要休妻。彩雲對一心向明月的相公早就冷了心腸,況且她母親已逝,弟弟又已娶妻生子,孑然一身,再無掛牽,哪裡都去得,也不必強佔個位置,礙了一對痴心人的好姻緣。

她走得倒是痛快,外出禮佛歸來的老太太知曉了,卻是又氣又愧,處理好家中事宜,這才讓家中老僕送來禮物,權作補償。

彩雲也知道,若是不收下,老太太心裡難安,況且自己一個孤落女子,也的確需要些錢財傍身,不再扭捏,乾脆地收了下來。

老僕鬆了口氣,安置好東西,沒坐多久,就起身要離開。彩雲裝了些自己做的點心花茶,請他帶給老夫人,也是盡最後一份心。

只是……彩雲合上門,望著角落的幾個箱子,這在村人眼皮子底下送進來的東西,以後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惦記著。

5

彩雲預料得果真沒錯。

當她再一次應付完一撥上門打探的婦人以後,疲憊地癱在了椅子上。她甚至有點後悔收下這些東西了,太燙手。

日頭高懸著,不知不覺到了正午,她竟然還沒吃上飯。

轉到廚房,彩雲才發現門邊不知何時堆了許多柴火,並一些新鮮的野花,帶著露水,靠在牆上,有幾枝已經倒在地,花瓣上沾了泥土。

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自己竟都沒發現。

彩雲嘀咕著,一面心疼地收拾起花來,歸攏到一起,用細綢帶紮成一小束,又舀了瓢清水小心地衝了下花苞,方才擱進瓷瓶裡擺弄好。

自從上次提出要認石乾做乾弟弟後,石乾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人卻消失了很久。也不是不再來,只是不再出現在彩雲面前,蘑菇野菜果子之類送得少了,換成不知從哪裡尋摸來的花花草草。

都是些叫不出來名字的山花,紅紅白白的,小小的粉嫩一朵,擠挨在一起,看著十分可愛。用水養了,能鮮豔個五六日,等舊的萎了,又換了新的,像是掐準時間送過來。

見不到人,彩雲也不能說些什麼。她也不知道作何迴應。舍,舍不下,受,又難免自慚形穢,怕耽誤了這樣好的一個人。

如此,暫且不相見,才是最最適宜不過。

雖是如此,意外卻上門了,打得兩個人都猝不及防。

原是那一日夏家送了許多東西上門的事情傳了出去,一則彩雲被休棄的名頭有了轉向,二來那些東西著實惹人眼紅。

附近有些名氣的媒婆,紛紛地上了門,有些是替人過來求親,有些是要為彩雲說個好人家的,讓人不勝其擾。

媒婆是個走街串巷的行當,最不能得罪,彩雲就只能好茶好物地招待著,好言好語地相陪,既要拒絕,又不能太讓人生氣,花費的心思不知凡幾。

其中有幾個,當真是不錯的,連蔣家娘子都說,配彩雲有的出頭,不抓住機會,日後定然後悔。秦氏更是嫉妒得眼睛紅。

彩雲也想著,不如就找個合適的嫁了去吧,總歸她不可能這樣一輩子,趁現在,還有人願意娶,若是答應下來,兩相和樂,豈不是美事一樁?

可是,她總說服不了自己。

過去的那樁婚事,為了孃親和弟弟,為了自己不再受苦,她選擇了嫁給一個眼裡心裡都只有別人的男子,這一次,還是要閉著眼嫁出去,做一個眼盲心盲的人嗎?她不願。

於是推拒了許多,得了不少閒話,說她心氣太高,以後有的罪在後頭。

大昆也上了門來,訥訥地勸了幾句。這次他總算沒有聽秦氏的攛掇。

按秦氏的主意,彩雲就不能夠嫁人,一輩子留在家裡,以後老了還是要靠弟弟侄子奉養,那些豐厚的財產自然也落在了她的手上。

但是大昆第一次言辭俱厲地拒絕了,挺直了背,伸長脖子,臉面通紅,喊著:“別再打我姐姐的主意。”把秦氏嚇了一跳。

他終歸是記了彩雲的好,想要彩雲有個好歸宿,晚年不會孤寂,有人疼寵照顧,而不是指望他這個沒出息沒脾性的弟弟。

他和彩雲說:“姐,要是有喜歡的,什麼都別想,就嫁給他吧。”

他怕彩雲畏懼人言,不願二嫁,所以他鼓足勇氣來了,告訴她,你不要擔心。

6

彩雲拒絕了所有上門的媒人,安安心心地待在家裡。

菜圃裡的小苗已經破土而出,綠綠的兩片葉子,生機勃勃的。她想著或許要再買幾隻小雞仔,養大了就可以有雞蛋吃,不必再和人家換了。

正一邊想著一邊澆水,院門被人推開了。

是石乾。

他看起來很狼狽,頭髮上沾著枯草,衣服破破爛爛,臉上有血跡。

彩雲嚇壞了,走近來想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卻被石乾一把攬進懷裡。

他死死抱住她,怎麼都不肯鬆開手,“我以為我來晚了。”他說。

“你說什麼啊?”彩雲悶悶地問,伸手去推他,力氣卻小。

“我出去走了一趟,賣毛皮,回來聽說很多媒人去了你家,我嚇死了,真的嚇死了……”石乾把臉埋進她的肩膀,他在顫抖,彩雲可以感受得到。

心裡鈍鈍地疼。

“我沒有答應。”她小聲回道。

石乾緊緊地抱著她,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抱著,他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又消失了。

他很怕抓不住她,他這一輩子有太多抓不住的東西。

在逃難的路上,爹死了,屍體就留在草叢裡,他想帶爹走,可是他帶不動,他問娘,發現娘也不見了。他一個人走了很久,到了山裡,一個好心的獵戶收留了他,獵戶對他很好,給他飯吃,給他衣服穿,還教他打獵。可是不久獵戶也死了,被狼群圍住,只留下一點碎骨頭和衣服的碎片。

一直到後來,他遇見了彩雲,她會教他怎麼洗衣服最乾淨,教他認調料和鹽,教他做飯,給他帶溫熱的饅頭和新鮮菜蔬,永遠那麼溫柔,沒有絲毫不耐煩。

他努力地打獵,想要多些肉食,多些毛皮,這樣他們就能過得更好。可是沒幾年,彩雲也走了,最開始還能夠匆匆見上幾面,最後連見也見不到。

他知道彩雲是嫁人了,嫁的人家很好,家境富裕,夫君一表人才,他一邊嫉妒,一邊希望彩雲能過得幸福。可是彩雲最後還是回來了,雖然他總是盼著能再見到她,但她孤零零地回來,一個人生活,他還是心疼,他想要照顧她。

他不想做她的弟弟,不想做她的朋友,他想要成為她的夫君,她未來孩子的父親,陪她一輩子最後一起躺進墳墓的那個人。

“彩雲,”石乾鬆開手,扶住她的肩膀,認真而慎重地望著她,他說,“我娶你,好嗎?既然一定要嫁給一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彩雲矇住了,她下意識地搖頭,不可以的,這樣不可以。

“我比你老,我還成過親,你可以娶一個更好的姑娘。”

年輕的姑娘,像是地裡一茬茬生長出來的韭菜,鮮嫩嫩的,她已經是昨日黃花,馬上就謝了。

“我配不上你。”彩雲低頭,輕聲說道。她終於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心。她喜歡的,但是她配不上。

“沒有,”石乾打斷她的話,“是我配不上你。我沒有家族,沒有父母,孤身一人流落山野,我也沒有多少積蓄,或許不能給你富裕的生活,我配不上你才對。”

他其實是自卑的,所以他拼命地打獵,拼命地攢錢,他希望能有底氣風風光光地娶她過門。若不是這次媒婆逼上來,或許他還一直沒有勇氣來求娶。

彩雲看著他,他的眼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和介懷,他是誠懇的,至少這一刻她願意相信。

“你不怕我年老色衰,不怕別人指指點點?”

石乾笑了,回問道:“那你怕我和其他人一樣貪圖財產所以娶你進門嗎?”

“當然不怕。”

石乾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篤定地說:“我也不怕。”

不怕人言可畏,不怕財帛動人,不怕青春易逝,只怕……娶不到這個心心念唸的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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