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陸九奇

前些天我寫了一篇關於《駱駝祥子》的文章，叫做《無力改變命運，也不改變自己，祥子悲慘的一生是其性格決定的》。許多網友留言發表自己的意見，眾口不一這是自然。疑問最多的是：祥子到底有沒有機會改寫自己的命運?

在老舍的筆下，祥子最終的結局是墮落，他被社會的黑暗徹底吞噬了，變得冷漠和硬心腸，不再掙扎、不再痛苦，成了一具行屍走肉。那麼，通過老舍的文本去看，書中有沒有某些機會，是被祥子所錯過的?而這些機會有可能改變祥子的命運呢?

想要在一個行業精耕細作，就必須深度認識它，認識它的工作風險等各種成本，顯然，祥子缺少這份認識能力，那麼，祥子有換一個工作的可能嗎?

我們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背景去談祥子的存在，那樣不科學。不能把祥子從他說生活的社會現實中剝離出來。但必須承認：祥子對社會的危機、拉車的風險嚴重估計不足！正是帶著一種僥倖的意識在生活，不大相信自己能遇到各種凶險，結果在某一天“祥子連人帶車被當兵的擄走了”。

祥子是一個只關心自己眼前的一點利益，而對整個社會大局缺乏認識的人，他在社會上的謀生處在底層，究其根本，他對當時社會的急速變化一無所知。比如在書中，祥子“對於什麼時候出車不大去考慮”“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裡去”“他只關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等等，連老舍自己在書中說：“這種態度使他只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

祥子的精神是貧瘠的，生活是困苦的，但這不能成為固執己見、不做改變的藉口。祥子的死心眼是讀者所知的，即使在自己的車被擄走過後，買自己的車、拉自己的車依然是他堅持不變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願、希望，甚至是宗教。”“無論多麼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像揹著塊石頭那麼不自然。”“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

如果考慮一下自己買車的成本、社會風險成本等，買一輛價格不菲的新車，對他擁有所有權，將是一種風險更大的方式。為什麼賃來的車就不行呢?我們只能說，祥子太渴望有一輛自己的新車了，所以很多讀者能理解這一點：祥子只想通過拉車改變命運！至於其他的方式，祥子是不考慮的，他似乎沒有做其他行當的任何能力。

其實，如果稍作變通，人的工作無非是賺錢養家，讓自己生活的快樂，為什麼不能換一個行當呢?書中，祥子不僅把拉車視為一份工作，更是他的理想。既然如此，我覺得有必要考慮所在行業的風險，實在不行，是可以考慮換一個行當的。

虎妞屢次建議，祥子不聽！妻子虎妞不希望祥子每天拉車，希望他能做點小買賣

虎妞對祥子的瞭解是很全面的，知道他是個一根筋的人。但在兩人結婚之後，虎妞曾有過自己的計劃，其中有一點：希望祥子不再拉車，而是做點小生意也好。

虎妞曾說：我爸爸不靠拉車賺錢，靠的是心路。意思是用頭腦去賺錢，而不是光知道賣死力氣，這樣做是不行的。虎妞的意思很明顯，希望丈夫能向父親學習“心路”，多動腦子去賺錢。況且，在他們結婚之初，虎妞手裡有四五百塊錢，也就是說，祥子是有時間學習做生意、走“心路”的，畢竟當時的他不必非要立即出去賺錢。用今天的話來說，學習一段時間，他們是可以承受這個時間成本的，畢竟還不至於捱餓。文中，虎妞和祥子有過這樣的對話：

虎妞：不愛閒著，做買賣去！

祥子：我不會！賺不著錢！我會拉車，我愛拉車！

另外，不需祥子再拉車，她說：就是不許你拉車！我就不許你渾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

祥子固執己見，一再強調自己不會做買賣！語氣之強硬，絲毫沒有改變的餘地，導致強勢如虎妞也很無奈。某種意義上，如果祥子肯學習一下做生意，是有可能通過做生意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至少不必非“吊死”在拉車這個行當裡。

拉車依靠的是一身力氣，這是值得祥子驕傲的、可以換取生存的資源，然而這是沒有一點技術含量的工作。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強壯如祥子，也會慢慢變得不再年輕，不再這樣拉起車就走。而做生意則側重“心路”，需要更多的腦力活動，然而祥子的固執，讓他錯失了這樣的機會。

強烈的自尊和膽怯，讓祥子不敢面對丈人劉四爺！喪失了改變命運的最佳機會。

虎妞在老爹做壽的臘月二十七，和父親吵了一架，這令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驚駭！在普通人心中，劉四爺和女兒都不是善茬，都是厲害角色，所以他們在爭吵時被人都靜悄悄地聽著，不敢吱聲。但是這一吵讓虎妞和祥子的婚姻大事得以快速完成——他們在新年裡就結成夫妻，搬出了人和車廠，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在虎妞心中，她畢竟是劉四爺的親生女兒，血濃於水，只要在合適的時間裡，點頭認錯、服個軟，就能挽回老爹的原諒。這是虎妞心中的“小算盤”。所以，虎妞動員丈夫祥子去找劉四，一再地說“你不會找老頭子去？”，讓祥子主動登門道歉、服個軟，以挽回那場不堪，求得老爺子的諒解。

但祥子死活不肯。在他心中，劉四爺是瞧不起他的，更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他是寧可餓死也不願面對這個老丈人的，心裡還隱藏著自己勾引了虎妞的某種愧疚思想。

其實仔細想想，在和虎妞結婚之後，他的身份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劉四爺做壽的臘月二十七，他是一個外人，劉四爺是他的僱主；而在和虎妞結婚之後，他是劉四爺的女婿，其身份已發生質變。作為女婿，向自己的丈人服軟、徵求諒解並不丟人。劉四能否諒解他和虎妞，是劉四自己的選擇。但作為女婿，祥子連登門的勇氣都沒有，就不能怪別人。

書中，劉四爺當然是一個狠角色，他年輕時什麼事情沒做過?

“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債。幹這些營生的資格與本領——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爺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經了過去的事兒，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廠子。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

老舍這段話裡，對劉四爺的介紹不可謂不詳細，讀者從中也可以看到：

①劉四在前清時做過不少壞事，但他對社會的認識很清楚，這一點是祥子遠遠不及的。

②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所以才能開車行，用“心路”賺錢。

所以，不管劉四爺有過怎樣的過往，至少有一點：劉四爺是一個明白人。他固然生女兒的氣，固然看不起祥子這個女婿，認為他是一個傻子，不配和他的女兒交往，但在木已成舟的情況下，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況且書中，有過他對女兒懼怕心理的刻畫，這所謂的“怕”，其本質是愛！劉四爺是愛自己的女兒的，在他心底有著對女兒的出於為父者天性的愛。

然而，虎妞和祥子在離開人和車廠之後，沒能在短時間內及時登門道歉去服個軟，加上劉四一個人難以獨自運營車廠的日常，平時是女兒虎妞的幫助，才讓車廠正常運轉的。所以可以想見，如果祥子和虎妞及時去道歉，可能不至於讓劉四爺陷入灰心絕望當中。

然而“夜長夢多”，時間一久，車廠的運營無法繼續，加上劉四自己年老體衰，終於徹底走掉了，這種做派符合這個“豪橫”一輩子的男人的性格。反過來說，如果女兒和女婿第一時間登門道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是有希望化解各方心結，從而扭轉僵局、締造和諧局面的。如果祥子得到了丈人的肯定，加上妻子的襄助，改變一輩子拉車而不成的命運，是有可能的吧?!

在虎妞心中，他的父親是靠“心路”活著的，不像自己的丈夫祥子，一味要憑藉拉車生活，在虎妞的意識中，他父親的“心路”是值得丈夫學習的。

無數人的命運都不是完全靠自己的雙手改變的！

在我的文章《無力改變命運，也不改變自己，祥子悲慘的一生是其性格決定的》一文的評論中，有不少人有這樣的觀點：今天的我們，打工一族，誰不是祥子?

這個觀點我部分贊同，部分反對。我只能說：對我們普通人而言，我們所站在的奮鬥的起點上，和祥子所處的地位是相似的。經過若干年的奮鬥，我們改善自己的生活，逐漸改變自己的命運。今天的我們和祥子不同的一點是，我們所處的時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人只要堅持肯幹，是不難過上幸福生活的。但是，我想說，無數人命運的改變，都不是單純憑藉自己的一雙手！

想想看，當你受難的時候，朋友向你伸出了友情之手，許多親人給了你無私的幫助，許多創業成功、身價不菲的所謂“成功人士”，去回望整個過程也能發現，在艱難的創業起點上，有過親人、朋友的無私的提醒和幫助，再輔之以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才有了後來的成功，不是這樣嗎?

我想說，像書中祥子這樣，連自己最親的愛人虎妞的話都不肯聽一聽，不肯去嘗試一番，連自己的丈人劉四爺都不敢去見一面、服個軟，一味仰仗自己一身的力氣，想單純憑藉拉車過上夢想的生活，成功的概率真的會很低！所以，他不是一點機會沒有，是他不肯要這樣的機會啊！

虎妞對祥子的真愛是祥子的福氣！可悲的是，祥子未必真的意識到，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如果比較一下祥子和虎妞兩人，我覺得：就經濟而言，虎妞自然佔上風，祥子是一文不名的，處於劣勢。然而就兩人的這段感情而言，虎妞是佔下風的，兩人是不對等的！

我們去看這一段感情中的雙方，誰付出的更多呢?顯然是虎妞！

作為一個坦蕩的、真誠的北京姑娘，虎妞對祥子的愛意自始至終是真誠的，雖然有的讀者受傳統觀念影響，認為虎妞的年紀比祥子大，且人長的又黑又難看。然而我想說：這些並不是、也不該成為虎妞追求愛情的障礙，一個人長的不好看，就不能去追求自己的愛情?一個人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就不能追求自己喜歡的年輕的男人?

當祥子想極力擺脫人和車廠，而在曹先生家包月的時候，他始終被寄存在劉四爺那裡的30多塊錢所困擾，十分擔心這些錢要不回來！祥子想過“拿著手裡的幾十塊錢到天津去，到了那裡，碰巧還能改了行，不再拉車！虎妞還能追到天津去？”然而又沒有遠走他鄉的勇氣。

虎妞親自前來，早已想好了一整套方案，既有“對付”祥子的，也有對付劉四爺這個老爹的。她說：

你要是託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他是栓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往下走親戚。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它孃的別的幹什麼！誰給我說媒也不行！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後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

這裡的話充分表現出虎妞的內心，他對祥子的感情一片赤誠：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他孃的別人幹什麼！

臨走時，虎妞爽快地把三十幾塊錢給了祥子，說：

“給你，你存的三十多塊錢；有幾毛錢的零兒，我給你補足了一塊，給你！不為別的，就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著你，疼你，護著你！別的都甭說，你別忘恩負義就得了！”

從虎妞的言語中，我們能感受到一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女人才能幹出的事情，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又怎會有這樣的表現?她對祥子固然有欺騙，然而虎妞想得到這個“傻子”“呆子”，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讀過金庸小說的人都能理解：黃蓉非靖哥哥不可！小龍女非楊過不可！那麼，虎妞非祥子不可，不行嗎?！

在兩人結婚後，得知老爹劉四爺賣掉車廠，不知所蹤的時候，虎妞的想法有過一點懊悔的吧?然而她很快想到，並告誡自己：任憑他去拉車，他去要飯，也得永遠跟著他。

在這裡（包括上下文），虎妞有一刻心理上的悔意，人和車廠再也回不去了，他需要和祥子一道面對未來，心裡那份依靠已經失去。老舍在上面這句話中用“也得”這樣的字眼，非常貼切。如果用的是“任憑他去拉車，他去要飯，也要跟著他”，那麼表達效果則完全不同。用“也得”，體現出虎妞死心塌地的一面，面對人生有一種無奈。

祥子是可憐的，他想改變命運而終不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對虎妞的愛意理解的並不充分，在他榆木一般的腦袋中，只有單純地拉車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知道，在虎妞難產最痛苦的那一刻，她有過後悔自己的選擇沒有?即使有，也該贏得讀者的諒解！當希望一點點喪失，改變命運的機會一再失去的時候，總允許一個人有有一點失望的情緒，有一種大失所望的心情，是吧?

我想說：一個人在成家之後，命運的改變就不再是一個人的事情！而是兩個人共同商量、共同規劃才行。然而可憐又可恨的祥子，始終表現出不現實、很任性的一面，根本沒有考慮和妻子共同奮鬥這一點，所以也不肯聽虎妞的意見和建議，一再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