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迷狂的敘事風格與後現代的慾望宣洩

是什麼讓《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麼富有魅力?婁燁的這部新片有它一以貫之的感性搭配再次征服了婁燁迷們。貫穿全片的晃動攝影中偶爾閃爍著頹廢的明星臉龐,狂風暴雨下的城市空間混亂迷濛而富有詩意,都讓這部影片給予都市年輕男女以感召力的情感基礎,形成了它良好的賣相和商業價值。而關於這部影片的被審查的消息在影片上映前後的傳播,也一定程度上賦予了它特殊的意義價值,電影的題材——廣州天河冼村風雲——在上映之前就讓觀眾感覺到這部影片的巨大勇氣。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迷狂的敘事風格與後現代的慾望宣洩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海報

必須承認這同樣還是一部非常能夠調動人們感官興奮的影片,它有很強的代入感,也有很強烈的強迫性——帶領著觀眾進入一個非日常性的迷亂世界,從審美意義上來說,觀看指數不低,而且,這部電影的黑金題材和四角戀愛也讓它顯得頗能吸引獵奇者。但是我們也都看到了最近朋友圈的激烈爭論,這些爭論的複雜程度比我們面對前不久上映的《地久天長》時更加難以辨析。關於電影的評價有時候不再僅僅是觀眾/影評人和電影作品/作者的對話,有時候是觀眾與觀眾、影評人與影評人之間的對話。

在第六代的導演之中,婁燁可以算是特立獨行的一位,這種特殊一方面與他在媒體上的表現相對低調有關,一方面與他和電影審查的關係有關。儘管都曾有過從“地下”走到“地上”的經歷,婁燁比起他的同代導演的職業生涯可能更加坎坷,迄今為止,他的半數電影都處在體制之外的狀態。而這種“體制外”本身就構成了觀眾對婁燁電影解讀的一重空間,這讓他的電影被始終賦予一種小眾屬性,也讓他的院線電影往往被放在小眾藝術片的範疇裡被討論。

儘管比起賈樟柯王小帥等第六代導演,婁燁的電影一直更加都市化和個人化,他的興趣似乎從來不在表達宏大的主題之上,反而對青春的躁動和慾望的分泌更加感興趣。他的電影更注重電影的形式和風格,喜歡使用獨白和字幕,重情緒而輕敘事,但是因為有了一層所謂的光環,他電影裡的反抗意味往往被放大成為一個不可抹去的標籤,也因此讓我們往往在這個層面上去理解婁燁的很多電影表達。

被放大的社會意義與打折的批判性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官商勾結的土地交易為一個切入點,以幾男幾女兩代人二十多年的情感糾葛作為主線,展示了金錢的貪婪如何異化人性,演繹了一場變革時代的悲歌。婁燁一向被認為是善於書寫城市的作者導演,《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選擇了廣州,改革開放的橋頭堡,一個一直被認為是擁有更少政治負擔,充斥更多經濟慾望的城市。不但如此,他還加進了香港、臺北作為他時代故事的背景。而這些城市代表著上世紀對經濟發展的想象,並參與到電影的敘事之中。

最近一篇有關冼村的新聞報道暗指出婁燁的現實主義切入點是“文人式”角度,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在這部電影中婁燁把城中村拆遷問題簡單化了,並不處理關於城中村最複雜的部分——產權問題。而真相是“在黃金地上人頭攢動,冼村沒有無辜的弱者”,對村民抗爭意義的放大是一種文人審美情趣。這樣的批評看似溫和其實尖銳,很大程度上祛除了加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部電影的社會反抗意義。

但也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社會意義本就被媒體過度放大了,婁燁的本意也許根本不在為觀眾揭開冼村的往事。在這部電影裡,社會性的現實關懷退居其次,真正處於核心地位的依然是痴男怨女的悲情故事。事實上,故事是不是發生在冼村於這部電影來說其實無關緊要,電影只是需要一個承載時代慾望的載體,只是這一次被導演選中的是城中村。其實,從現有的故事格局來看,換一個時空或者社會背景,電影依舊可以成立。電影裡的社會新聞和那個精彩的關於冼村的開場只是為這部電影添加了一個花哨的社會亂象,而這種亂象更可以滋生出他想談論的慾望問題,而這個才是婁燁電影的母題。

電影的故事無疑是高度戲劇化的,婁燁用極具作者性的鏡頭語言為我們講述一個地攤文學式的狗血故事,不誇張地說,這部電影就是在數個三角四角戀愛的衝突中推進的。這樣的操作我們在他的《浮城迷事》裡就已經感受過一次。兩部電影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浮城迷事》把重點放在了格局相對狹小的男女和家庭之上,而這一次婁燁的視野更大,他想要用慾望講時代。

於是,婁燁還是曲折表達了他對變革時代的看法,在電影裡幾乎沒有一個真正意義無辜的人,每個人都在被無形的東西所吞噬。電影更多還是停留在隱喻的層面,小宋佳飾演的林慧成為了這部電影貫穿始終的線索性人物,林慧作為1980年代末的大學校花捲進了與兩個男人的三角戀之中。她的浮沉變遷更能夠表達出婁燁想要說的時代對人的傷害。林慧的身份其實頗具隱喻作用,她的丈夫是城建委官員,而情人是地產商人,在這兩個男人之間周旋,林慧的命運根本不由自己主宰,可以被看作是權錢交易的犧牲品。林慧是個矛盾人物,她一方面成為資本運作的工具,一方面又被情慾裹挾,最終也成為罪惡的中心。

可是從這個中心人物身上我們也不難看出這部電影講述的其實是既得利益者之間的互相傷害,而對於所謂城市土地拆遷問題真實的痛楚避而不談。讓人失望的是,婁燁也並沒有揭開上層結構的血淋淋的黑金交易,以及慾望的腐壞之處,電影裡表現的是涉及數十億金錢的大項目,而人物始終處理得與普通黑社會無異,電影甚至用不節制的暴力把一個涉及到結構性的罪惡系統簡單處理成了私人恩怨。當電影男主角警察喪失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一個“復仇者”的時候,他身上所代表的社會正義也失去了幾分意義。不僅如此,電影甚至通過鏡頭將罪惡變成了一種具有審美功能的影像,當黑心官商們和都市小資的情緒同構之時,這部電影的社會批判是否還能成立,是一個應該被質疑的問題。

《風雨雲》在社會意義層面淺嘗輒止,我們能夠觸及到的現實表達流於形式。而這樣的電影細節一旦經不起推敲,就會和中國社會脫節,而一部無法觸及社會真實的電影在批判性這個層面的價值就被打了折扣。

形式與內容的斷裂折損藝術表達

一部好的電影固然可以提供一個非常豐富的可以被各種解讀的空間的,但是其文本本身就應該具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意義。形式和內容的斷裂是這部電影一個無法忽視的缺陷。不管視聽風格多麼華麗或者如何調動起觀眾的情緒,依然無法彌補劇情上的漏洞百出。井柏然飾演的年輕警察楊家棟輕易就被林慧小諾母女誘惑並先後與她們發生情感聯繫,電影卻無意為我們解釋這濃烈的感情從何而來;而探案的過程更是如同兒戲一般,多年未破的凶殺案的被男主人公輕易取得證據,小諾的殺父行為也因為巧合真相浮出水面……凡此種種的設置讓高度戲劇化的劇情大大折損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用視聽建立起來的電影空間。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秉持著婁燁電影一貫的強烈的作者性,不論是晃動的手持鏡頭還是迷離的視聽風格都是熟悉他的觀眾耳熟能詳的。這些符號都保證了這是一部具有風格和影像突破的藝術電影,但是我們也不難感受到它的過於華麗和漂亮到了不加節制的地步:晃動的鏡頭不再配合劇情而是獨立存在,大量的小景別對準明星的漂亮臉龐進行著PPT式的花樣展示,迷幻音樂更是排山倒海般一段段襲來……剪輯的快速和跳躍讓電影自帶一種後現代感,觀眾只要願意都可以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情緒把持。

婁燁厲害的地方在於就算他的敘事有巨大的缺失,可是藉由自己一貫的作者性將他以往的電影勾連在一起,還是形成了一個相對龐大的意義體系,而這些足夠滿足一群粉絲觀眾的訴求,他們被電影打動,不見得因為林慧小諾或者任何一個電影中的人物,而是婁燁既往電影塑造的相對一致各有側重的人物,那些過去電影的痴纏延續到了這部新作品。熟悉他的觀眾也許無法進入《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的人物,可是那種迷離和傷感是婁燁電影人物的共性,電影營造的氛圍將熟悉婁燁的觀眾代入那種情緒之中,故事不夠清晰,人物不夠立體都不影響這部分觀眾對電影的理解,他們對這部電影的理解建立在《蘇州河》《頤和園》《浮城謎事》等一系列的基礎之上,而這些都大大“豐富“了這部新作的內涵。

婁燁曾經一向以描繪細膩的感情為人稱道,甚至可以這麼說,迄今為止他所有的電影都可以被認為是愛情片,而他塑造的人物幾乎個個是各種愛情類型的化身。可惜,《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儘管依然存在多段複雜的感情,但是我們卻難以找到一個讓我們信服的情感產生的理由。我們只能從人物的聲嘶力竭和痛哭流涕中感受到一點愛情存在的證據,因此,這部電影所有的著力點似乎都在盡力展現一種形式美,不僅僅是視聽的形式,甚至連愛情都以一種老套的模型般的形式出現。

這部電影中幾個人物的行為基本上談不上什麼邏輯可言,婁燁放棄了對感情線的細膩描寫,轉而用一種更加快速的跳躍的方式來替代,在後現代都市的迷幻中,《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電影人物普遍擁有巨大的感情空洞,他們早就脫離了自己本有的身份,款擺出近乎統一的文藝青年的姿態,這不能單純用這部電影因為審查呈現的不是最終版本來解釋。

縱然電影未必需要一個符合現實邏輯的故事才可以成立,它仍需要建立一個自有的世界,在這個自有的電影世界之中,電影人物各行其是,無需遵循現實世界的法則。但是,當這部電影試圖加入現實關照的因素的時候,電影構建的世界必然需要一個更加符合現實基礎的邏輯作為支撐。這部電影的問題是一方面不放棄所謂社會意義上的現實關照,一方面極力營造一種非常個人主義的情感體驗,最終的結果是兩個層面的意義都有所缺失。

電影文本的意義生成

這部電影帶來的各種爭議,其實為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好的藝術作品是否需要一個完整的文本。電影是不是可以脫離文本而以影像藝術的方式單獨存在,這似乎是一個關於電影本體的問題。事實上,什麼是電影從來都是一個莫衷一是的辯題,不同類型的電影之間的分野甚至是涇渭分明的。婁燁獨特的地方在於他似乎在刻意模糊對他電影的定位邊界。在這部其實有著商業訴求的電影中,作者和觀眾都有意無意地拋開電影文本去自行進行意義的生成。我們對婁燁電影之所以產生不同的價值判斷,似乎就因為不同的觀眾對這部電影的定位不同。

但是我們不可否認,電影文本有其獨特性,電影由於其工業特性,對觀眾數量等要求特別廣泛。院線電影必須要照顧資本,這關乎於電影的傳播特性和再生產的要求。

婁燁顯然並非不明白這個法則,否則他不會花費更高的成本去啟用更貴的演員,而電影的類型片外殼也更能能夠幫助吸引普通觀眾走進影院。電影的凶殺加奇情的故事模式本身就是一種商業賣點。但是,這部電影的商業價值和婁燁作為作者導演的自由表達之間本來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矛盾,作為婁燁電影序列中投資較大的一部,如何平衡二者的關係成了考驗導演的一個重要課題。

當《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用一種類型化電影的方式講述故事的時候,作為一個以解謎為核心的犯罪電影,婁燁在這部分的敘事與前面所說的情感投射形成了矛盾,一方面沒有讓觀眾很好地參與到解謎的過程(電影懸念塑造得太潦草);一方面過度密集和跳躍的劇情也沒有給予觀眾(尤其是不熟悉婁燁作品的觀眾)提供足夠的想象空間,甚至在這樣一個幾乎被巧合堆砌的電影敘事裡,故事是閉合的,將觀眾本能夠延伸的部分阻擋了下來,於是,我們只能通過電影之外的知識去強化我們對電影的理解。而這理解的層次是否足夠豐富就決定了我們是否會認同這部電影。

比如,在這部充斥著過剩慾望的電影中,儘管陳冠希飾演的偵探老A的所有出鏡都被刪除,但是他確確實實是一個靈魂人物。這個人戲裡戲外的傳奇讓他成為這個故事最好的冷眼旁觀者,也讓這部電影多了一重解讀空間。他說出了電影的一個核心觀點:“你看,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於是,我們又看出了更多電影之外的含義,陳冠希作為重要的文化符號本身就代表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弔詭,與婁燁電影產生了一種互文性的效果。這裡面其實也有一種商業算計,這其實是婁燁的商業精明。這個電影關乎慾望敘事,而陳冠希其實是一個大眾熟悉的慾望符號。

這些與電影裡的冼村背景一樣,成為可以被我們進行解讀的社會背景,其中的隻言片語不再是電影主人公的思想表達,而有了更多可以產生更多供觀眾解謎的空間,伴隨著電影的一再因不抗力因素刪改,《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被賦予了太多電影之外的意義,但是這些意義卻未必是這部電影可以承載的。

因此,《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是一個很有趣的後現代文化樣本,儘管它也許是一部並不成功的藝術和商業結合的作品,這種失敗體現在這部電影不是彌合這兩部分的鴻溝,而是讓二者形成了一種左右互搏式的矛盾與裂痕。但是大眾媒體對這部電影的意義解讀卻絲毫不遜任何一部佳作。電影本身空洞不妨礙電影豐富的解讀,而這些強大的解讀生成的含義覆蓋了電影本來較弱的表達。所有這些構成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對當下文化生態的意義,遠遠超過了電影文本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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