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的老頭(情感故事)

龍翔虎躍 龍翔虎躍 2017-11-02

說話磕巴,啊開頭,啊中間,啊結尾。譬如見面禮,問話;“啊,疙瘩啊爺,吃飯了啊。”句式裡的啊,大都應該省略,舌頭不由自主屢屢把它突出,幾乎成了專利,只要啊一出現,就是他在講話,一點都不吝嗇。原來是糧站副站長,抓住一個偷糧食的小偷,遵照站長口喻,雙手反擰用一根粗繩吊在房樑上。腳似挨地不挨地,如果身強力壯,能借一點力量支持,斷不會一頓飯的功夫喪了命。正是飢餓年代,風颳都要倒了,那堪刑法折磨?於是嗚呼哀哉。責任追究,自己頂了缸,開除公職,留黨察看兩年以觀後效。回到生產隊裡掙工分。

  或許支書也嘆“人才難得”,就讓他當了民兵連長。履新時並不壯觀,沒有閱兵式。只讓文書一個個點名,也不分班,也不分排,長長的一串。“賈明亮”“到”,“甄世黑”“到”,“遊步相”“到”,“閆振賢”“到”。漫長的點名之後,連長講話,“啊,立,立正。”噼裡啪啦,腳步一陣亂動。“啊,向,向右啊看齊。”像一堵牆歪歪扭扭,有人探出腦袋,仄愣著看看,再目視前方,彷彿拿捏不準。“啊,稍,稍啊息。”隊伍鬆鬆垮垮,龍一樣擺動起來,有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啊”也不急,也不慢,接著講話“這什麼兵啊,要是啊打起仗來,啊非尿褲子不可。”做示範,煙荷包褲腰下直晃悠,舉一杆木頭槍,弓身,跨步“啊,突刺,刺,啊殺。”褲腰帶掉了,一群女民兵捂著嘴笑起來。把槍一扔,“啊,啊,甭笑。到時候啊就知道了。”含義莫明奇妙,也不知到時候究竟知道什麼,彷彿讖語。

  帶隊去挖海河,啊早晨,啊中午,啊黃昏。鑽進窩鋪一個個被窩裡拽著穿衣裳上工,急的滿嘴是皰,啊的聲音都變了。一個村一個伙房,十一個小隊輪流送面。沒有一個隊送白麵來,棒子麵也沒有,黑帽白高粱就不錯了,多是雜交高粱,雞吃了也不下蛋。“啊,啊,我們不是人啊,屁股眼子啊都拉腫了。拉回去,換白麵去。”聲音一鏗鏘,啊也省略了。水面結了冰,北風嗖嗖的颳著。測量隊扛著一抽幾節的標尺,三腳架支著反光鏡驗收。河底露著兩個村的界牆,還有一個一個孤立的小島,驗收不合格,需返工。人們已打好被窩盼回家了,性急的就要拆窩鋪,號令不動了,啊啊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出來。誰肯敲碎了冰去清除那些孤島呢?又不是前線,除非有有槍逼著!啊出來短板,罵娘!“啊都藏起來了。不出來,啊窩鋪裡啊有你孃的逼啊!”像捅了馬蜂窩,呼啦跑出一群人把他圍在中間。大個子雨哥揪住他的脖領子,厲聲地問:“罵誰呢?我用鞋底子,搧你的嘴!”

  如同阿Q被揪住了小辮子,毫無底氣:“我罵你麼?”

  “你罵誰?

  不磕巴了,“我罵階級敵人。”

  “這一群人裡頭,誰是階級敵人,你指出來!”

  舌頭又開始網花;“啊,啊。我罵,外村的,外國的,啊不行嗎?”一群人哈哈大笑,從來沒有的快樂過。

  文化大革命中間,別的地方不知道,我們村也搞過海選。兩派名義上聯合,暗中卻有串聯,陽謀陰謀都有。自然也有不共鳴的,惡作劇的,不是選驢,就是選狗。一個個名字寫在牆壁上,一流豎排,“正正正正正正正正”蒜辮子一樣垂下來。統計結果,竟然“啊,啊”得票最多。有人說,有後臺老闆,他是傀儡,但革委會委主任的頭銜卻頂了七八年。

  已是責任制之後,換了湯沒有換藥,還是“啊,啊”掌權。計劃生育讓兒媳婦帶頭結紮,卻沒有人跟上來。婦聯主任都跑得沒了影兒,那些沒兒子的,仨閨女倆閨女有的四個閨女,都跟著黃宏宋丹丹超生游擊隊去了。窗戶門都用磚頭堵上了,如同地道戰中的街壘。鄉長指著鼻子訓:“幹不了,馬上寫辭職報告,我批。”兒媳婦數著頭髮罵;“你個官迷,孫子都不要了,讓我當絕戶!”身心俱疲,羞憤交加,一根繩拴在房樑上要上吊,兒子哭著把他抱下來。

  痛定之後,真的不幹了。臨街開了一個小鋪,買了內胎外胎滾珠軸承專修自行車。一輛輛自行車擺得滿滿,扭把的,緊檔的,車軸不轉擰了麻花的,都來修理。不講價,有錢就給,沒錢拉到。修得又快又好,瓦圈都磨得錚錚亮亮。形態變了,啊春風,啊秋雨,啊雪花。這個叫爺爺,那個叫伯伯,大個子雨哥還讓他教給編輻條呢?沒有了烏紗帽,反而贏得了更多的尊敬。

  人生白駒過隙,一晃就是風燭殘年,70歲上,兒子車禍死亡,肇事者逃逸。孫女剪頭髮回來,半路上丟下拖鞋化妝品包突然失蹤。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一病不起,瘦的柴禾棒一般,再也“啊”不出聲音來了。下葬的那一天,有雨。一個村的人都來送行。人們的臉上睫毛上都是水珠子,沒有人分得清是雨水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