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青峰 溫柔對抗

流行音樂 吳青峰 音樂 齊豫 蘇打綠 南方週末 2019-03-12
吳青峰 溫柔對抗

圖 / 受訪者提供

敏感並未因年齡增長鈍化,他學會了處理散佈在生活中的敏感,歌是與其相處的成品

橄欖樹

歌手吳青峰自認沒有夢想,但當他的生命第三次與《橄欖樹》發生交集時,認知發生了變化。2018年年底,他與齊豫在一次演出中合唱了《橄欖樹》,唱完後他給齊豫深深鞠了一躬。“怎麼會有這樣一刻?我居然有一天可以跟拯救過我的人一起唱一首拯救過我的歌。我才發現,原來夢想的感覺是這樣,原來夢想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會感覺到。”

《橄欖樹》差不多每隔十年就會在吳青峰生命中出現一次。2009年,吳青峰遭遇到入行以來最大的挫折,幾個記者打電話到高中老師家問他的往事,第二天登上頭條。老師打電話向他道歉,說自己沒有保護好他。“我已經成為大人了,應該是我保護他們啊。身邊重要的師長、同學、家人受到嚴重侵擾,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應該是一份美好,但我貪圖開心唱歌這件事讓周圍的人都受傷……”他一度想不再唱歌。齊豫在北京開告別演唱會,他飛去現場。唱到《橄欖樹》,齊豫說:“成為別人的橄欖樹前,希望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一棵橄欖樹。”他一下被打醒了,“心想說,我可能真的力量更強大之後,才可以去保護別人吧,那時候在臺下哭得亂七八糟。”回臺灣後,他重新投入工作,迎來了蘇打綠下個週期的“韋瓦第計劃”四張專輯。

再上一個十年,吳青峰第一次參加比賽,《橄欖樹》是他選擇的第一首歌曲。那是他在公開場合唱歌的開始。“其實我本來都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了,當時就想冥冥之中這首歌或者是齊姐是不是一直有在牽引著我的人生往前走?我蠻相信存在於生活中或是突然出現的一些sign,我就會覺得噢可能這個東西對我來講是有意義的。”

吳青峰身上有不少回顧時能稱得上“有意義”的故事:初中,姐姐送他一張王菲的專輯《天空》,他之前只聽古典音樂,自此開始發現流行音樂的美好,1994年到2000年的流行音樂也成為他成長過程中最大的養分;高中,他報名參加學校原創組音樂比賽,憑藉下課回家時想好詞曲的《窺》獲得第一名,從此開始創作;大二,他抑鬱一個多月,朋友馨儀硬拖他去春天吶喊音樂節,車子開到墾丁,轉過山路,藍色的海和藍色的天空在面前打開,“那一刻心裡突然打開了,過去一個多月放不下的事情都放下了。”回去後,他寫了《飛魚》,“那可能是大學最影響我的一件事情,讓我從暗轉明,用比較不同的心態去面對自己。”

他的人生正是由這些大大小小的節點引向明處。事實上,他的成長更像一個孤苦的樣本。

童年時期,父親教育嚴苛,吳青峰又生性靦腆,他一度不敢去麥當勞之類需要開口點餐的餐廳吃飯。就讀中學時,老師選他做班長,因為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講話,第一天就被換掉。他不打籃球,上了高中體重只有39公斤。聲音尖細,音色與性格爭先恐後,成為被排擠的源頭。回憶這段日子,他說學著在“夾縫中求生存”。

圍繞吳青峰成長的一度是內向、敏感、纖細、脆弱等一系列形容詞,它們將人生指向負面,但吳青峰反其道而行。

書籍與音樂在這條路上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他小時候愛看字典,發夢要成為王雲五(編輯出版了大量的古籍、中外名著和教科書辭典等),自己編一本字典。他綜合各家註釋,把家裡的兩三本字典總合成一本。爺爺教他認字看報紙,家裡有客人會讓他表演認字和朗誦報紙。“我後來想為什麼我一開始沒看過什麼書,但是有東西可以寫,可能就是因為這些詞。”

古典樂是從小學就開始感興趣的內容,吳青峰買了大量古典音樂CD,去圖書館找到曲子的解說書籍,瞭解古典樂究竟在寫什麼。他喜歡聽歌,沒事在家彈鋼琴。高中開始創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在湖南衛視的《歌手》節目中,吳青峰的家人第一次出現在大陸媒體上——這一度是他最隱祕的部分。吳媽媽在鏡頭前笑得開心,對待節目組周到妥帖。從她的笑容中,很容易得知吳青峰性格的來源。第一次看見吳青峰在電視上唱歌時,吳媽媽的反應不是驕傲而是流淚:平時客人來了都躲在房間的兒子,到底受了什麼苦,才會被逼著在一大群人面前唱歌?這種視角浸潤到吳青峰身上,成為他為人與創作中與眾不同的部分。

吳青峰 溫柔對抗

吳青峰在《歌手》節目中擔任串講人

“我們是用詼諧掩飾我們的悲傷。媽媽是一個勇於表達的人,很多大風大浪會表達出來,不會鬱結在心中。我的性格也很像媽媽,勇於表達、直接。也難免有沮喪和想躲起來的時候,但我的軟弱只會出現一下下。”

趕走軟弱的例子很多,大一吳青峰參加學校的唱歌比賽,視頻被放到網上,留言好壞參半,針對他聲音的言語有些很難聽。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個小時,痛苦得以消解。

正負能量的博弈成就了今日的吳青峰,他性格中的陰暗與尖銳漸漸被柔和取代。音樂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敏感並未因年齡增長而鈍化,他學會了處理散佈在生活中的敏感,歌是與其相處的成品。唯一的擔憂是唱不好下一首歌,“唱不好就會對不起那個歌啊,對不起歌本身就是很不好的事情。”

吳青峰 溫柔對抗

蘇打綠樂隊

間隔年

2016年,蘇打綠的《冬 未了》專輯奪得第27屆臺灣金曲獎最佳國語專輯獎、最佳樂團獎、最佳編曲人獎、最佳作詞人獎和最佳專輯製作人獎五項大獎。慶功宴上,林暐哲宣佈蘇打綠休團3年。2017年1月1日完成最後一場演唱會後,樂隊迎來假期。吳青峰第一次強迫自己停下創作,徹底放鬆。

團隊成員似乎迅速找到了想做的事情,貝斯手馨儀當了演唱會製作人,向來主張不婚的她還結婚懷孕了;鼓手小威生了二胎,做起兒童洗浴產品生意;鍵盤手阿龔舉辦了音樂獨奏會;團長阿福成了策展人;吉他手家凱帶著老婆孩子去美國波士頓重新讀書。這是蘇打綠成團以來第一次各自奔忙。

上一次他們有各奔前程的想法,還是2003年。臨近畢業,蘇打綠決定再演一輪就各奔前程,表演的其中一站是海洋音樂祭。他們的演出吸引了音樂製作人林暐哲駐足。

聽到吳青峰的聲音,林暐哲第一反應是“怎麼這樣唱歌?”整首歌聽完,林暐哲覺得“這是可以打動自己的聲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林暐哲說:“我比較在乎我主觀的看法,如果他的聲音讓我不舒服了,我就不喜歡了。吳青峰的聲音的確與眾不同,而且肯定有人會不喜歡。對於這些人,你求爺爺告奶奶讓他們聽也沒有用。我們必須得自己先承認他的獨特,因為的確就是這樣,我無法去改變他的聲線,無法去改變聽到他的感受,但我可以把我的感受渲染給大家。”

他遞上名片,問蘇打綠有沒有原創作品,吳青峰在那時已經寫了一百多首歌。林暐哲簽下蘇打綠,在創作上,給予吳青峰絕對的自由。據他回憶,一次與吳青峰電話交流,認為歌詞有些沉重。吳青峰迴應:“能不能不給我建議?”他馬上答應了。他還賣掉房子為他們出專輯,直到蘇打綠一步步走紅。演唱會上,吳青峰邊哭邊說:之前很多人不看好我們,很多人說我們的暐哲老師瘋了,不過今天我們終於站到這裡,證明暐哲老師沒有瘋。

當團員邁向人生新篇章時,生命的進程在青峰這裡似乎停滯了。大部分時間,他宅在家裡,看了一百多本書。有的書從前看過,他再看一遍——看過的書他知道里面是怎樣的情緒,這讓他有安全感。有的書一直想看卻沒來得及看,趁著打折,他買了一整套村上春樹全集,不到一個月時間翻完,喜歡《海邊的卡夫卡》和《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的雙線敘事。翻出小時候買的古典CD,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薩提(Erik Satie)、格里格(Edvard Grieg)……每天三四張地聽,偶爾腦海裡蹦出一條旋律,他會告訴自己:不要寫了。

“其實我沒有厭倦寫歌這件事情,但覺得寫這麼多年了,我會不會其實沒有進步?我從來沒有強迫自己不要寫,那強迫看看會怎麼樣。我對音樂都一直沒有厭倦,反而在休息的那一年拼了命地找很多音樂來聽。那陣子累積了很多之前沒有消耗完的音樂,我也從一邊聽新的音樂、一邊聽影響我最小的古典音樂,交錯進行。其實聽歌、看書,每天只做這兩件事情,時間已經覺得好不夠用,覺得說哎怎麼又過一個月了?”

他形容這段日子為“在水裡漂浮著”,“我過了一年很母體的生活,很有安全感,好像我的世界周遭就是羊水一樣。”他的睡眠質量因此好了一些。創作時期,快要睡著時靈感最旺盛,半夢半醒常會冒出很多想法,坐起來一口氣寫完,躺下到睡著得花上三四個小時。

2017年底,他開始了一段長時間的旅行。聽王菲翻唱《冷戰》時,他喜歡上了原唱託莉·艾莫斯(Tori Amos)。一天,吳青峰上網查她何時會再出專輯,剛好“她就是那天發,我覺得太扯了!然後想說應該有巡迴,我就一查,她已經在巡迴了”。他買了票,順帶搜索周邊有誰在巡演,發現都是喜歡的歌手,串成了自己的追星之旅。

其中一場表演,他跟著歌迷去了後臺,在悽風苦雨裡等了一個多小時,多莉·艾莫斯出現了,他和歌迷一起尖叫,找她合影。此前,他多次讓歌迷不要接機,也不喜歡簽名或與歌迷合影。“那一刻我覺得我變了,原來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這趟旅行中,他還去了波士頓看家凱。發現家凱已經完全進入學生模式,每天有做不完的作業,沉浸在音樂學習的世界裡。“音樂,語言,都是挑戰,同時還要照顧妻小。就覺得別人那麼努力,自己怎麼可以這樣啊。好像現在應該去做一些以前沒做過的事情。以前的自己太封閉,總是在拒絕,團員都寵著我。他們都可以一個人,我為什麼不可以?”

調適好心情後,吳青峰開始重新做demo。此前腦海裡飄過的旋律又冒出來了。“那一年有蠻多東西浮現,但我沒有寫下來,我覺得它夠好的話應該會留在我腦海吧。好像在這個過程中它自己編輯好了,當我想要落筆的時候已經組織得差不多了。”他找到了新的音樂合作伙伴,自學了電腦編曲,發了第一首個人單曲《Everybody Woohoo》。

向來在團隊中被保護的他開始獨行,發歌、參加《歌手》等幾檔競演類的綜藝節目、寫此前從未嘗試過的古風歌、接受大量的訪談……“有一個抖的過程,要去克服。好像我36歲才成年,36歲人生才開始。”

吳青峰 溫柔對抗

2018年,臺北,吳青峰(右)與田馥甄合唱

共感

小時候彈琴,吳青峰彈著彈著就自由發揮,“可以這裡接到別的旋律,我假裝很會創作這樣子,可能那東西跟唱歌的方式還是比較像吧。”寫《窺》是因為報名參加了原創音樂比賽,發現自己沒有歌,回家路上覺得快交稿了就逼自己寫一寫,“沒寫之前我也覺得很困難,但也不要想得那麼難嘛。我也不擅長樂器,那我就哼哼好了,哼的時候心裡就有伴奏了,就覺得那我可以寫下來吧。第一首歌完全是在腦海裡憑空想象出的旋律,用這種奇怪的方式創作。”

往後寫歌,想象力發揮了重要作用。創作《冬 未了》專輯時,按照“韋瓦第計劃”春、夏、秋、冬四張專輯的構想,每張都有一個神話人物作為主角。吳青峰預想的最後一個是西西弗斯。“《冬 未了》主要寫循環這件事情。循環有時候看起來是一個死結,但又是生生不息的開始。冬雖然是年末,但或許死亡才是開始。就像西西弗斯他好像枉然,那個石頭掉下去的時候是枉然,但其實那個東西或許才是另一個事件或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想到這個東西的時候,西西弗斯就變得只是一個拿來當代表的概念而已,其實這個背後有很多很多想要寫的東西都是可以串連起來的。”

具體到每一首歌上,《下雨的夜晚》的確想安慰一個人,但那是吳青峰想象出來的人或者是身邊朋友遇到狀況讓他想去安慰。《再遇見》也是預設出戀人分開後再次相遇時釋然的面貌而創作。“不是我真的好像處在那個狀況下,只是在寫那個歌或者唱那個歌的時候想起一些事情。當下其實我就是活在歌裡,它並沒有可以對照到我身上的、生活中的某一件事情。”在吳青峰的創作中,只有《小時候》和《無與倫比的美麗》等少數歌曲是從他自己的生活中衍生。前者寫給父親,後者寫他與好朋友的故事。

給別人寫歌時,共感表現得更加明顯。歌手邀歌,吳青峰需要對方提供自己的故事,或者需要寫的主題。憑空寫除非對這個人有感應——他為楊乃文寫《女爵》,就是寫的心中的她。“如果不是這樣,我需要他的故事,讓我跟他有聯結,這樣才有辦法站在他的角度去共感。”

華研國際音樂邀請吳青峰為SHE寫一首週年紀念歌,他一直拒絕,“17週年,那不就是每年都會發生一次的週年嗎?那我要寫什麼?”直到一次和田馥甄吃飯,她說:“青峰你可不可以幫我寫?我們三個人一起,17歲啦,對大家來講是一個青春邊緣的年紀。”聽著田馥甄的敘述,他一下有了感覺,“她說不想要吵吵鬧鬧的感覺。我想到自己的17歲,從自己出生到17歲這個過程中會是什麼樣子,17歲差不多就是我現在人生的一半啊,那現在等於說她們就陪伴了彼此一半的人生嘛。彷彿我就是SHE。”過了兩三天,他就將詞曲給了對方,SHE驚訝於他對她們的瞭解,說他是“背後靈”。“我不敢說我真的很瞭解她們,但因為她們很明確給了我想要的東西,或許她們覺得自己沒有講清楚,但她們舉手投足在跟我描述這件事的時候,那些細節已經到我內心裡面了。”

“有時候寫作把自己攪和進去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我是覺得。這可能不是優點而是缺點吧。看事情眼光比較小,有時候沒那麼明確,難免會情緒化或是什麼。倒也不是感受能力很強吧。就是自己比較雞婆。我覺得雞婆的人共感能力都很強。”

共感的特質埋入性格深處,成為吳青峰的處事態度。《歌手》第二期,他唱了《我們》,罕見地提到了曾經並不親近的父親。父親重病後,父子關係慢慢修復,吳青峰發現父親甚至記得小時候他們之間那些“不愉快的”相處片段。“我都不記得這些事情了,他都還記得,代表他一定內心(內疚),其實很痛苦”。

在一次採訪中,主持人華少稱他有溫柔的力量去改變別人,他說:“這些溫柔可以理解成我常常願意想不同的角度或處境……我知道那些東西從哪裡來,即便別人攻擊我,他也是痛的。讓人痛的人一定有所痛楚。這些之所以被形容成溫柔,應該是這些力量讓我痛過,這只是我直覺的反射。這些在你身上打了會痛的東西,用溫柔做一個力量的反射吧。”

這番話很容易將人帶回2007年,蘇打綠第一次站上小巨蛋舞臺。吳青峰對全場說:“請你們一定要相信自己,一定要接受、喜歡自己的樣子,一定要讓自己變成你真心喜歡的樣子。如果你想要做的,不是長輩控制你的樣子,不是社會規定你的樣子,請你一定要勇敢地站出來。”他仍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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