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句唐詩,我會脫口而出:桐花萬里丹山路。

不見桐花已四十多年了。

不是那種零星的,散於田頭或坡上或溝邊的稀稀癩癩的桐花,它們太沒有姿態沒有精神了。

我說的是那種連片連片的,整坡整坡的,一眼難以望到盡頭的桐花。

小時候的老家,屋後有一片向陽山坡,幾十畝的樣子。緩緩的坡度,扁沙性土壤,最適宜桐樹的生長。

每年的三四月間,是桐樹開花的季節。因為是滿坡的桐樹,那桐花一開,就是滿眼的瑩白。在遠處看,那就是一片花的海洋,耀眼的白色掩蓋住同樣在瘋狂生長的桐葉的嫩綠鵝黃;從近處經過,才可以發現簇簇桐花是伴著油嫩的葉子開放的,或大或小的葉子在微風中發出“簌簌”“啪啪”的聲響,是在為花兒的綻放鼓掌吧?已經肆意綻開的花兒旁邊,還有一些晚生的花苞在次第招搖,似乎是在一起玩耍的同胞,兄姊只管自己玩的開心,卻沒有顧及弟弟妹妹們的步伐緩慢……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桐花整株呈喇叭形,花瓣呈五角形,花身近蒂基部略帶紅色,花香清淡若無。但如果身在蓬蓬的花下,那種集淡淡而成的馥郁還是會令人神清氣爽的。本就是三四月的鄉間,草木蓬勃出的鮮嫩的氣息,泥土散發出的溼潤的氣息,常常會讓我這個調皮的鄉下少年沉迷。上下學時,我會在開花的桐樹下流戀,摸摸光滑的桐樹身子甚或騎到桐樹的枝椏上,透過花葉之間的縫隙仰望藍天白雲,無意識地扯一匹嫩嫩的桐葉來玩或是掐一朵桐花湊上鼻子猛吸……

桐花的花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大約總有十幾二十來天的樣子。桐花開放的時節,也是我記憶中一年裡最歡快的日子。看桐花打苞,看桐花開放,看桐花落謝,加起來的快樂日子就多了。無憂無慮是少年,有桐花相伴的日子,應該是幸福滿滿的吧。

對於“桐”的一生來說,花開的日子,恰似它的少年時節。寒風裡,瘦枝光禿,嶙峋骨立;春風到,發芽抽綠,花開繁盛。接下來,它便隨著季節一路奔跑,完成著一季生命的輪迴。不管是在夏天裡,桐蔭遮護了幾多野花小草放牧童子,庇護了幾多螞蟻蝴蝶狐兔飛蟲;也不管是在秋天裡,桐樹貢獻了多少桐籽讓人們榨油,貢獻了多少落葉溫暖了多少圈裡的牛羊,——人們想起桐說起桐來,心中湧起的溫馨,大約一定還是桐花吧!

如果要認起真來,少年的記憶其實是最難說得清的。人之所以要強調少時的某種深刻印象,不過是後來生活的某些積累成就了少時的某個模糊影子,而藏在心底的執念又時時地會將這個模糊影子,變得逐漸明朗以至放出光來。我對桐花的憶念,也是這種成分促成的麼?

讀書。離鄉。懷想。執念。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第一次讀到“桐花萬里丹山路”這句詩的時候,我清晰記得的,是心中忽地一動,眼前忽然一亮,就像看到了少年時代年年看到的桐花一樣,那可是萬里桐花喲,“丹山路”是怎樣的路?一定是豔豔的花朵鋪滿的路吧,而那花,就是桐花!只為對這一句詩的喜愛,接下來就有了對整首詩的興趣。可是傷感多愁的李商隱,寫詩怎麼也脫不了失意的底色。唯有這一句和下一句“雛鳳清於老鳳聲”,清新雅緻,歡快明朗。其餘的幾句,可以視而不見了。喔,且慢!為什麼義山先生要取“桐花”入句,而不是別的花呢?原來這詩是作者贈給他的連襟的,稱讚的對象是連襟的兒子也就是作者的姨侄——當時才十歲的韓偓。桐花,不就是童子之花麼?古人寫詩,講究音美意美境美,桐童音諧,桐花象美,桐花萬里,正是對姨侄前途的美好祝願,“雛鳳清於老鳳聲”,桐而引鳳,化典無痕……試問誰不會喜歡這兩句詩呢?但是,是不是就只有我,還從詩句的後面,看到了少年心中的無垠的桐花?

時光易逝,歲月不居。

久不見桐花,心下也自慢了,慢了。由桐花,慢到漸漸到了對“桐”這個字的敏感。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唐詩宋詞裡,“疏桐”出現的很是頻繁。“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詩人在此以蟬自喻,物我互釋,兼用“疏桐”意象,就更顯淡雅高潔了;從此“疏桐”一詞,就成了文人們的心愛,“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明露浴疏桐。秋滿簾櫳。” “老桂香寒,疏桐雲重。”多不勝數了。一次讀《世說新語》,見到“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心裡忽地又是一動,清晨的陽光映著閃爍的露水,露水妝點下的桐樹初抽了嫩芽,兩個心有嫌隙人的心地頓時變得純潔靈明起來。我忽然明白了,只有“桐”,此時才能有如此魅力,桐者同也,此時一定不能是李花梨花之類……這是晉宋時人的文字,讀這八個字,我的內心也一下子純明起來了。眼前浮現出來了新桐,有著油油的嫩芽,正在春風裡快活的生長呢!後來又讀到李清照的詞,發現這位才冠古今的女詞人,竟然原封不動的把前人的句子搬到自己的詞中。新桐初引,新桐初引,連易安居士也不能更易一字麼?不知怎的,忽然心疼起那一截桐木了。那是一截正在做飯用的燒柴,桐木其實不是很好的燃料,或許炊婦正在嫌棄它的火力不強呢,機緣不過就是時間上的剛好正巧,若沒有蔡邕的出現,世間便也不會有焦尾琴了。焦尾焦尾,是那一截桐木的不幸抑或幸運呢?應該是幸運多一些吧,世間凡木多多,而良桐難得。自蔡邕以後,制琴或其他樂器,良桐就成了首選了。“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這個樂器已不是琴而是箜篌了。

“桐”之一字,又多入華夏地名。有名的當然要數桐城、桐廬、桐鄉……了。清代的那些桐城鉅子們,或政事或文學或天文歷算,他們取得的成就當然與“桐”這個字是無關聯的,但是,每當想起或說到他們的事功,腦中必然會現出“桐城”二字,那應該是能湧起一種莫名的喜悅的;讀《與朱元思書》中的句子“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品文字馨香想山水佳異之後,我竟然回到對“桐廬”二字的遐想,桐廬美廬,難道可以並提麼?看現代文學史,讀到茅盾豐子愷,就要看到“浙江桐鄉人”幾個字,思維總是走岔,這個時候我想的竟是桐鄉和桐廬桐城相距多遠,它們之間會有什麼關係……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桐”之一字,由於“移情”的原因吧,我竟然很喜歡名字含“桐”的人了。很喜歡讀金庸的武俠,一部《書劍恩仇錄》,除了主人公陳家洛,喜歡且能記住的就是回疆女子“翠羽黃衫”霍青桐了,不是因為她的明豔英氣,光彩照人,純粹是因為她的名字中有個“桐”字;至於記得紅花會十四當家餘魚同,則完全是“小魚兒”沾了“翠羽黃衫”的光,此“同”非彼“桐”,喜愛的程度又豈能同日而語?

女同事喜得麟兒,高興地和大家分享她的喜悅,說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叫tongtong,接著就要我猜,是哪個tong字。看到她喜悅而又文藝的樣子,我說猜錯了你莫怪,應該是“桐花”的“桐”吧!女同事說您真厲害,我說我蒙對還不行嗎?至於這個女同事後來把二寶順次叫為二桐,我想應該也是出於對“桐”的喜愛吧。

還是回到桐花吧。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在鄉下承包了幾百畝荒山,準備發展油桐。我說好啊,等我退休了,我幫你去看護。其實我內心裡是想能看到那久違的漫山的桐花,朋友當然不會曉得我的心思。去年的某個場合,我問他發展油桐的事怎麼樣了,他說因為某個環節沒有跟上,項目泡湯了……哦,我明白了,什麼桐樹和桐花,都到夢裡去見吧。

桐樹桐花,桐子童子,疏桐新桐,蜀桐琴音,雛鳳聲清,老鳳聲遠……這一切,不過都是憶念中或想象中的美好。家鄉的桐花早已不再,欲覓桐花不易幸得,好在還有詩句“桐花萬里丹山路”在,時時誦之,亦慰我懷。

桐花入夢又及桐:由桐花,漸漸到對“桐”這個字的敏感與喜愛


作者簡介:顏復敏,湖北秭歸人,中學高級職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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