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前有一對夫婦，因為遭遇了生活與經濟的壓力，陷入難以脫困的難關，到過年的時候，他們覺得痛苦不堪，於是商議兩個人一起自殺。

正當他們準備自殺之時，一個遠方的朋友來敲門，他們便像青年時代一樣促膝長談，直到忘記了自殺。

第二天，朋友告辭，夫婦倆面面相看，又想起自殺的事。妻子對丈夫說:“昨天夜裡我翻來覆去地想，只要我們能以尋死的心情活著，我們也許可以生存下去，渡過難關。”

丈夫說:“這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夫妻兩人這樣想時，心境整個為之扭轉，不但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甚至因“以尋死的心情活著”，而使內在世界得到新的廣大的開發。

如此，不僅可以生存下去，遠大的前景也如在眼前了。

這是日本近代禪師關田一月在《禪的訓練》一書中說的故事，他在結論中說：

“每逢到人生絕境的時候，往往會出現一個新的意念而展開一個新的境界，只要我們稍稍忍耐，便有雨過天晴的時候。”

“以尋死的心情活著！”多麼美呀！這個世界瀕臨難關，甚至準備自殺的人，只要能品味這句話，就會激發無比的勇氣。

自殺是多麼怯弱的行為，以尋死之心活著來跨越苦難世界，這是承擔，是決心，充滿了奮鬥的勇氣。

2

在禪裡，這樣決然的心情，叫作“大死一番”“懸崖撒手”“向萬里無寸草處行去”，不只是對悟道者有用，對一般人的生命歷程也大有啟發。

我們雖然同樣住在一個世界，有的人覺得世界充滿了壓迫、威脅和難關，有些人卻覺得世界美好、生動，充滿了愛。

這兩種態度並沒有什麼對錯，而是由自己的心情、意識、觀點，生起了對世界的分別。

很少人能理解到：“有著崇高超越的心情，自己的行為、思想會隨之崇高，所面對的世界也都變得崇高清淨了。”

也很少人能理解到：“人們承受的麻煩、掙扎、焦慮、艱難，都是揹負自我執著的外殼。”

因此人人想轉動世界來使自己得到世俗的成功，卻很少人願意轉動心靈來得到俗情的超越。

我們太執著於所習慣的世界，即使飽受折磨，也不願全盤放下，因此新世界就不會展開了。

3

所謂“ 新世界”， 就是自由的心、自覺的意識， 由“ 打落桶底”“以尋死的心情活著”而生起的。

有一位鏡清道怤禪師，他的口頭禪是“我失敗了”“我輸了”“我失利了”，可以說是“以尋失敗的心情活著”，我們來看三個鏡清的公案：

有一天，鏡清在默讀經文，一位僧人問他：

“師父，你念什麼經呢？”

鏡清說：“我正在讓古人戰百草。”稍停，鏡清反問：“你明白嗎？”

僧人說：“這種事，我從年少時就開始做了。”

“那現在怎麼樣了呢？”鏡清再問。

僧人舉起拳頭。

鏡清說：“我輸了。”

荷玉來參鏡清。

鏡清問：“你從哪裡來？”

荷玉說：“我從天台山來。”

鏡清又問：“誰問你天台山？”

荷玉說：“ 師父， 你一下問天台山， 一下不問， 不是虎頭蛇尾嗎？”

鏡清說：“我今天失敗了。”

新到的僧人蔘見鏡清和尚。

鏡清立起拂子。僧人說：

“久已嚮往鏡清和尚來參見，怎麼還有這種東西？”

鏡清回答說：“鏡清今天失利！”

鏡清之所以偉大，那是他常說：“我失利了！我輸了！我失敗了！”他的境界中沒有成敗的執著，弟子以為在言語上擊敗了老師，事實不然。

因為“失敗者不會再被擊敗”，因為學生在心思上偏執，而老師則恆常超越。

這就是六祖說的：“修證即非無，染汙即不得。”

得到了的人，得之無得，把抓緊懸崖的雙手張開，卻發現還穩穩地站著，只有微風飄動著衣帶。

文天祥在被圍城時曾說：“存心時時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此所以他能在最後寫出動人心魄的《正氣歌》。

人生沒有什麼可悲，可悲的是自斷生路，失去了轉動超越的心，試著轉一個圈子吧！

以尋死的心情活著，就沒有不能走過的難關！把自己像鏡清禪師一樣壓到最低的底線吧！

文 | 林清玄

摘自《平凡不平淡，放鬆不放縱》